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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逐鹿 (一 上)


  第二章    逐鹿  (一  上)

        已经半夜了,窦建德却发现自己一点困意都没有。

        他不敢闭上眼睛。只要一闭上眼睛,全身包裹着战甲的幽州铁骑就会从睡梦中向他冲来,在这股镔铁洪流面前,人的身体显得是如此的脆弱。前营被踏扁了,中营也被踏扁了,忠心耿耿的亲兵们冲上前去阻截,在敌人的战马下变成了一团团血肉。文官们在逃,武将们在逃,督战队居然也在逃!兵找不到将,将找不到兵,整个大营变成了修罗地狱。

        关键时刻,只有王伏宝带领千把人迎了上去,用血肉之躯挡住了镔铁洪流。关键时刻,只有程名振的洺州营还保持着队列,冲到一条血河边,为所有人杀开一条退路。

        王二毛来了,杜鹃来了,连同病得只剩下半条命的郝五爷也来了。他们身后都带着一波洺州子弟,将挡路的敌军杀得狼狈逃窜。那可是两万敌军啊,比易县之战博陵军和幽州军加起来的人数还要多…….

  “吁…….!”窦建德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伸出干枯的手指去揉跳动的眼皮。他知道自己这些天为什么总做噩梦了,不仅仅是因为战败留下的阴影,还有对潜在危险的直觉。北伐之战,是程名振凭着一己之力,保住了大军的给养。也是程名振凭着一己之力,击败柴绍,粉碎了敌军三路合围的图谋,为大军保住了南撤的通道。但是,洺州营对外一直号称只有五千兵马,而濡水河之战,有人目睹洺州营至少出动了三万大军。

  即便扣除石瓒的那一万弟兄和观察误差,想逼迫左翊卫大将军柴绍带兵仓皇退走,洺州营至少也得出动一万到一万五千人。所以,程名振一直坚持上报的五千子弟,纯是在掩耳盗铃!一万五千人马,并且全是精兵,他程名振到底想做什么?

  不是窦某人多疑。这些年来,他亲眼目睹的惨祸太多了。若不是他窦某人对来自身边的危险一直有着常人能及的直觉,他自己早就变成了豆子岗中的一把枯骨。眼下窦家军新败,士气低迷,瓦岗军又趁机越过黄河,一举夺取了聊城行宫。如此困窘时刻,谁能保证洺州营这支依附人马不生出二心?

  想到瓦岗军的行为,窦建德的太阳穴就有根筋突突直跳。他千算万算,连自己可能兵败的情况都考虑到了,就是没想到李密会趁机在自己背后出手。这不是自寻死路么?西边跟王世充打得热火朝天,南方跟宇文化及拼得没完没了,北边再向窦家军伸手,他李密还真当自己三头六臂,可以轻松对付来自四面的威胁了?!就算瓦岗军实力强横又怎么样?再强能强国李老妪的**去?人家现在可是坐拥河东、陇右、山南三道,还有罗艺的幽州军,李仲坚的博陵军舍命相帮。如果其他诸侯不连横应对,早晚会一个个死在李老妪手里!

  对于天下大势,窦建德自问看得比任何人都清楚。他这次只所以力排众议,在条件不成熟的情况下也要坚持北伐,一方面是为了图谋博陵六郡的膏腴之地,另外一方面,就是看出了河东李家的强大潜力。如果不趁着现在其内部整合没有完成之时将其发展势头遏制住,将领天下群雄肯定要面对一个几乎无法抵抗的敌人。可惜,这次北伐功败垂成。可惜,李密无目,居然为了眼前蝇头小利,破坏了整个连横方略。

  “大哥,夜深了!”曹氏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打断了窦建德漫天飘舞的思绪。回过头,他看到了一双关切的眼睛。只有这双眼睛永远不会背叛自己,无论贫贱富贵,都始终追寻着自己的身影。

  “剩下的事情明天再说吧,你已经三天没合眼了!”不待窦建德回应,曹氏温温柔柔地走上前,伸手替他整理书案。“今天干不完,明天再干。谁都不是铁打的……”

  以往她这么絮絮地念叨一番,窦建德肯定会笑着站起身,跟她回去安歇。可是今天,这一招突然失灵了。窦建德轻轻地按住了她的手,然后笑着敷衍道:“你先去歇了吧!我马上就去。别忙活了,桌案上的东西,一会我会让内史来收拾!”

  “大哥!”曹氏温柔地抬起眼睛,与窦建德的目光相对。在丈夫了眼里,她分明看到了浓浓的疲惫与焦虑。即便当年被困在豆子岗内时,丈夫面孔也没像现在这般憔悴。这场仗伤得他太深了,没有一年半载估计很难缓过头来。

  “去睡吧,别等我!男人在吃,女人在睡!”窦建德故作轻松地说了句玩笑话,松开手,示意妻子离去。睡觉,都到了这个时候了,自己哪敢再贪睡?负责断后的曹旦音讯皆无,李仲坚和罗艺会不会借机南下也没弄清楚!数万新败下来的大军需要尽快安抚,南下抵抗瓦岗军的队伍需要尽快派出。还有一大堆文武官员,以及一大堆被瓦岗军从聊城“礼送”出来的官员家眷,把他们放在哪?窦家军的新都城设在哪?没一样不迫在眉睫。

  “嗯!”曹氏不敢违逆丈夫的意思,缓缓地站起身。临走之前,她眼神忽然一亮,低声建议道:“要不,妾身命人把宋先生请来。您不是说宋先生是咱们这里第一聪明人么?”

  “嗯!”窦建德轻轻点了点头,然后又笑着摇头,“你下去吧,我自己命人叫他。否则,他又要板着脸说什么后宫干政了。”

  曹氏笑了笑,转身离去。目送着妻子的背影在屏风后消失,窦建德摇摇头,轻声叹气。妻子如果是个男人就好了,那样自己就可以将其作为左膀右臂。虽然她的目光未必长远,但至少她对自己忠心。而现在,自己最需要的不是什么聪明人,而是毫无保留的忠诚。

  在展开新的一本奏折前,他再度叹了口气,冲着外边喊道:“来人,去把孔侍郎请来,孤有事需要跟他商量!”

  “诺!”当值的亲笔窦恒大声答应,却没有立刻动身。而是趔趔趄趄往大堂里蹭。窦建德听到了这小子的脚步声,抬起头,低声呵斥,“还不快去,进大堂里来干什么?”

  “主,主公!”论辈分,窦恒是窦建德的本家侄子,从小叫惯了对方叔叔,改为主公很不习惯,“刚才,刚才婶子建议……”

  “滚出去!”窦建德抓起一块青铜镇纸,作势欲砸。

  “主公息怒,主公息怒!”从没见窦建德对自己发这么大火气,窦恒吓得转过身,连滚带爬地向外逃窜。这幅慌慌张张的模样让窦建德心头怒火更盛,将镇纸瞄准侄儿的后脚跟儿丢下,随即大声呵斥道:“叫你干什么就干什么?军国大事,哪轮到有你一个小小侍卫插嘴!”

  “唉!唉!末将知道错了,主公息怒!”一边跑,窦恒一边向自己的族叔道歉。头也不敢回,径直奔文官们暂时安歇地方奔去。同时在心里暗骂道:“该死的宋正本,你又怎么得罪七叔了,害得老子跟着你吃挂落。好在老子机灵,没给七叔砸中,否则,保管三天起不来炕!”

  对于这个疲懒的晚辈,窦建德也无可奈何。因为起义的时间早,他的近亲除了少数几个逃离生天外,几乎被官府斩草除根。所以,在他心里,将亲情看得非常重。有时明知这样会令一些人侍宠而骄,也不想有所改变。因为这是他窦建德欠家人的,今生必须有所补偿。

  出于这个原因,他纵容妹妹红线任性胡闹,宁可留在家里做老姑娘也不嫁给王伏宝。出于同样原因,他对曹旦和王伏宝两个也一直信任有加,最好的士卒,最好的兵器,全都拨给了二人。期待二人能够成为自己的韩信、乐毅。但北伐一战,窦建德一边想,一边摇头。自己麾下还是人才匮乏啊,没有一个能挑大梁的帅才。王伏宝勉强堪用,偏偏又在关键时刻总给自己上眼药……

  正信马由缰地想着,孔德绍已经奉命到来。在大堂中央长揖及地,口中动情地呼叫道:“臣等无能,害主公深夜亦不得休息。死罪,死罪!”

  明知道对方的情意都是装出来的,窦建德疲惫的心里依旧感到一丝温暖,抬了抬手,笑着吩咐:“孔侍郎别客气了。孤也是一个人闷得慌,才派人把你给叫来。希望没打扰你休息!坐吧,来人,给孔侍郎倒茶!”

  “不敢,不敢。主上有召,乃臣下之幸。孔某即便再有三个胆子,也不敢继续贪睡!”不愧为大儒之后,从孔德绍嘴里说出来的话,就是令人耳顺。

  窦建德目送孔德绍落座,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盏抿了几口,然后笑着问道:“你家人都好么,聊城失陷时,可曾受到波及?”

  孔德绍立刻站了起来,拱手致谢,“劳主公挂念。他们都在路上了。聊城失陷时,贼人畏惧主公威名,没敢伤害臣的家人!”

  “坐下说话!”窦建德笑着命令,“没人受到伤害就好。否则,孤真的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

  “主公言重了!”孔德绍再度躬身施礼,“臣既然以身许国,臣之家人亦为主公之仆,死于国事,乃其本分所在。岂敢心中怨恨主公!”

  “坐下说话,坐下说话!”听孔德绍如此回应自己,窦建德心情大好,连连摆手,命令对方不要多礼,“孤身为一地之主,却连属下的妻儿老小都护不得,说起来真叫人惭愧。唉,都怪这没远见的李密!等孤缓过这口气来,非叫他十倍偿还不可!”

  “多行不义必自毙!主公无需再为将死之人耿耿于怀!”孔德绍低声咒了李密一句,然后倒退着坐回原位。

  窦建德笑着点点头,非常赞同孔德绍对李密前途的预料。“孤目前新败,军心不稳,暂且还奈何不了李密。今天找你来,是想问问迁都的事。聊城被瓦岗贼所窃,暂时要不回来。所以孤将都城迁到…….”

  “迁都…….”孔德绍脸色突然一冷,再度站起身来说道。“主公何出此言,主公未曾立国,哪里来的都城?”

  “嗯…….”窦建德被问得一楞,皱着眉头看向孔德绍的眼睛。他今天之所以请孔德绍前来议事而不是请宋正本,原因就是孔德绍性子柔和,不会像宋正本那样动不动就给自己难堪。却万万没想到,孔德绍也是说翻脸就翻脸,说出的话照样令人下不了台。

  孔德绍要的就是这种感觉,整了整衣衫,正色施礼,“启禀主公,孔某窃以为,聊城只是主公暂时驻跸之所,并非都城。主公原来号为长乐,乃大隋天子治下之长乐王。如今,大隋天子已被奸人所害。是以,主公当早日立国,定鼎,以慰麾下将士及河北百姓之望!”

  “立国,定鼎?”窦建德被说得满头雾水,皱着眉头重复。从孔德绍说话的表情上,他看出对方不是只想惹自己生气。可立国之事,自己心里从没准备过。突然被对方提出来,未免有些难以适应。

  “主公切莫再犹豫!”孔德绍点点头,继续直谏,“主公原为大隋长乐王。而如今,长安的大隋天子已经被逼禅位于李渊,洛阳和江都的两位帝王骨血也随时会被他人所取代。主公不挑明了旗号,奋起而争天下,还要更待何时?”

  “可这于迁都有什么关系?”窦建德被孔德绍绕得满头雾水,迷迷糊糊地问道。

  “主公听我细细解释!”孔德绍早有准备,笑着将自己的谏言逐条解释给窦建德听。“主公原本为大隋长乐王,根本没设固定都城,所以失了聊城行宫,不能算失都。”

  “嗯!”窦建德点点头,终于有些明白孔德绍的良苦用心了,“你接着说!孤听着呢!”

  “既然没有失都,自然不必迁之。而立国之后,才需要选一地为都城。日后主公逐鹿天下也好,继续向前一步,晋位天子也好,都可以此城为基!”孔德绍笑了笑,继续侃侃而谈。这其实不是他一个人的想法,而是身边很多读书人的一致意见。大伙都认为,眼前局势,需要窦建德拿出些切实举措来振奋人心,鼓舞士气。而立国之后,刚好可以给所有人加官进爵,人心自然高涨。当然么,大伙建立拥戴之功,地位跟着水涨船高一番也属必然。心照之,口不必宣之。

    “晋位为天子。孤还想再等等!半个河北还没拿下来,这时候就自立为天子,只会落下一个笑柄!”虽然被孔德绍说得热血沸腾,窦建德灵台处却依旧保持着一丝清明。暂时放弃聊城,借着立国之举,把都城定在其他地方,这个主意很好。可以鼓舞士气,也可以让瓦岗军的一记杀招落在空处,活活气死李密。但立刻晋位为天子就不必了,人家李老妪逼杨侑逊位,那是因为他有实力。自己的实力暂时还没那么强,没必要把天下人的注意力全引过来。

  “强敌环伺,臣亦不赞同主公过早登上天子之位。但臣请主公下决心立国,以振军队百姓之心!”孔德绍上前一步,大声重复。

  “嗯!”此时,窦建德心中的迷惑一扫而空。暗自思量道:奶奶的,还是读书人聪明,立国,孤怎么先前就没想到这么好的由头呢。立国之后,人人都可以升官,自然不会再老想着战败之事了。立国之后,都城重新设定,也没人会再关注聊城丢失之事了。只要让孤缓过这口气,今日所失去的,他日必将十倍百倍地拿回来!

  “臣这里有一份联名上表,请主公过目!”唯恐窦建德再犹豫,孔德绍从衣袖中取出一本奏折,双手捧过头顶。

  “哦?”窦建德微微一愣。他今天找孔德绍来只是为了讨论一下都城的选址问题,没想到会牵扯出这么多事情来。联名上表,自然不是孔德绍一个人的意思。看来自己虽然刚刚战败,却没有令大伙完全失去信心。

  想到这,他心情大好,亲自上前接过奏折,粗粗看了看,然后笑着夸奖,“孔侍郎有心了!如果臣子个个像你,孤又何必天天熬到四更。我看看都谁跟你想到一起去了,张主簿,王匠造,吴侍郎,嗯,很好。很好……”

  孔德绍静静地听着,心中得意,脸上却没敢流露出来。作为同一时期被窦建德收服的文臣,他的地位一直处于宋正本之下。而宋正本最近因为反对北伐而失宠,自己刚好把握住机会。这份劝进表,就是自己的晋身之砖。相信接受了群臣的劝进后,自己在窦建德心里分量绝对不会再亚于宋纳言。

  “好,好!”窦建德兴奋地接连说了十几个好字,方才从奏折上抬起头来,“差不多有三分之二文官建议孤早日立国,孤岂能拂了群臣的意。宋纳言呢?上面怎么没有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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