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急进

十五年后。

        一个深秋的傍晚。

        跨山梁，野鸡岭。

        残阳如血，鸦雀聒噪。

        一人一犬，一路急进，一路悄无声息。

        一口气奔行了三十几里山路，杨林的眼中依然炽燃着不灭的怒火。不知不觉早已跨过了岷岗的地界，进入了跨山梁。

        刚翻过的黄羊岭是跨山梁七岭十二峰的第一站，绕过岭上的黄羊峰，再往前走，便是野鸡岭了。

        但见林木高低错落，幼林、灌木丛生，荆棘杂草遍地都是，几乎找不到路径可行。

        跨山梁，地处西北，与东北方向险峻高大的苍岩岭隔谷相望，是垭子寨两道天然的屏障，也是寨中乡民们千百年来捕猎采药的宝库。

        以前，野猪沟的畜生们跑到岷岗上去糟蹋庄稼，甚至窜到寨子里伤人的事，也时有生。但是它们的行进路线从来就没有变过：从野猪沟出来，便是天井台沙洲，只要往南穿过狭长的白骨斗山谷，便可直达岷岗的庄稼地，它们没有理由从跨山梁翻山越岭地绕行，这样岂不是要多走十几倍的路程！

        虽然护林队在谷口设置了哨站，但野猪再野也是猪，他们活着就是为了捕食，以它们的智商，不至于为了躲避岗哨的眼线就去舍近求远。

        阿呜毫不犹豫地在前面疾行，杨林越觉得奇怪：如此大规模的野猪群，绝不可能是生活于跨山梁的散猪，只能来自于野猪沟。它们仓皇逃窜，为什么不抄近路回野猪沟，却带自己和阿呜跑到这深山密林里来？

        对于中午自己亲眼目睹的惨案，可疑的地方是越来越多了！

        想归想，杨林的脚下却没有丝毫懈怠，一路紧跟着阿呜，一分一秒也不敢耽搁。

        以阿呜目前的状态看，逃走的敌人留下的气息依然清晰可辨，路是绝对不会错的。退伍前，他在边防部队做了五年的特务营营长，他与阿呜在实战之中形成的这种默契和绝对信任的程度，乎一般人的想象。

        “呜……”

        阿呜突然出了警报，它双耳直竖，鼻子耸动，眼睛紧紧地盯着前方不远处的灌木丛。

        杨林拍了拍阿呜，让它安静下来，自己则端起冲锋枪轻轻蹲了下去，脚步一挪，躲到身旁一棵小树后面。阿呜也赶紧伏下身子，贴紧地面，严阵以待。

        “哗啦，”一只愣头愣脑的野猪从灌木丛中钻了出来，赫然进入他们的视野中。它并没有现敌人，兀自摇头晃脑地侧过身子，去拱食灌木丛旁边土层里的块茎。

        杨林放下枪，轻轻地拔出腰里的猎刀。尽管刚刚目睹了宝儿妈的惨死，让他心血激荡、怒火中烧，但良好的军事素养告诉他：这次的野猪群袭人事件大违常理，他无法确定前面到底有什么样的敌人在等着自己。

        因此，他绝对不会轻易开枪，以免暴露自己的位置，更不能在见到真正的敌人前，浪费子弹。他决定在阿呜的协助下，用刀劈杀单个的敌人。

        杨林拍了拍阿呜的脖子，阿呜心领神会，它“噌”地一下，离地而起，径直跳到野猪面前的空地上，准备起进攻。

        野猪猝不及防，吃了一惊，后退了半步，它似乎不太相信，眼前弱小的敌人居然敢明火执仗地挑衅！这种明目张胆的正面较量，几乎没有什么敌人能让野猪感到害怕！

        它挺起脖子，鬃毛倒竖，前腿稍稍弯曲，准备好迎接战斗。一双凶光闪闪的小眼睛，配上惨白的獠牙和跟身体不成比例的硕大头颅，显得越的笨重而又凶狠。

        杨林悄悄地向后侧包抄过去，尽量地不出任何声音。他边走边把刀鞘顺着腿轻轻地滑落下去，然后用脚勾住，缓缓地放到地上。

        野猪瞪大眼睛，低下头，用獠牙对准阿呜的脖子，往前猛地一冲，尖牙顺势用力地往上一挑，阿呜敏捷地往侧面一纵，躲闪开来，野猪立刻调整身体方向，确保阿呜始终在自己的正前面。

        它这一转，杨林已到野猪背后，最为脆弱的空档瞬间暴露无遗。

        机会稍纵即逝、不容错过！

        只听“噗”的一声，长刀闪电般地捅进了野猪的**，只剩刀柄留在外面。不待野猪有任何反应，杨林刀口向下狠命一划，顺势松开猎刀，往旁边纵身一跳，以防野猪本能的反击。

        整套动作干净利落、一气呵成，毫不拖泥带水！

        野猪怎么也没有想到，明明是一场胜券在握的战斗，屁股怎么会突然被人开了花。它忍着剧痛，撇了阿呜不管，猛地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身，伴着一声惊天的怒吼，用尽全部的力气，纵身扑向杨林。

        阿呜瞅准时机一跃而前，张开大嘴，死死地咬住了野猪甩出体外的肠子。野猪这腾空一扑，完美地断送了自己，整套内脏几乎完全被硬生生地拽了出来。它“咚”的一声摔在地上，猪血溅得四周到处都是。

        杨林走过去，弯腰想要拔出野猪体内的猎刀，腿一软，差点跪倒下去。他这才现，自己的体力已经透支地太厉害了。

        自从中午亲眼目睹了那惨绝人寰的一幕，他一时悲愤难平，也来不及跟杜宁儿打招呼，冲进护林队的库房，拿了把冲锋枪便追了出来，如今已经过了五六个小时。

        之前凭借满腔热血一路急奔，并未觉得十分劳累；然而此刻一放松，他才现腿脚早已都不听使唤，肚子也饿得咕咕直叫。

        作为一名优秀的退伍军人和二十年来铸就了无数狩猎传奇的“猎王”，他几乎从未像今天这样意气用事。此刻，冷静的头脑重新控制了杨林的身体，他强制自己冷静下来，决定休息一下，先吃点东西再说。

        他走到野猪跟前，蹲了下去，用力地拔出猎刀，顺势在草地上擦了擦血迹，然后扬手举刀，“咔嚓！”一声，劈下一条后腿，抬头递给阿呜。

        阿呜叼起肉，转身走到两米开外才吃。跟随主人多年，它早在部队时，就养成了边进食边警戒的习惯，它一边撕咬猪腿、享受美食，一边直竖着双耳，捕捉着山林中一丝一毫的响动。

        杨林割下一大块野猪肉，又打开背包拿出一个方形的小木盒，从里面密密麻麻的小格子中掏出一个纸包。他打开纸包，捏了一把白花花的盐巴搓到肉上去。他把肉放到身边的荆棘丛上，起身去四周，连砍带斫、弄来一大抱干柴，这才开始生火烤肉。

        他自制的那个小木盒被他称作“百宝盒”，里面就像备忘录一般，装满了他狩猎生涯将近二十年来，采集到的常用的或者稀有的草药和各种天然香料，那可是他最宝贵的财富。

        对于他和康大叔这样的人来说，“猎人”这两个字绝不仅仅是一种爱好或者职业，狩猎便是他们的生命的全部。

        杨林今年二十九岁，六年前他被黔贵边防部队请去清剿当地四处为祸的狼群，后来便留在特务营得到重用，成为一名特种兵的营长，专门执行一些跟猎杀有关的特殊任务。

        他在部队呆了整整五年，直到去年跟军犬阿呜一起退役。

        这一切并非偶然，杨林母亲早丧，十一岁时，外出打猎的父亲又一去不归。从那时候起，他跟随康大叔，在入伍之前的十几年间，两人的狩猎足迹早已遍布大江南北、全国各地：青藏高原的群山之内、塔里木盆地的黄沙之中、兴安岭的雪山林海、滇南苗寨的湿地沼泽，到处都流传着他们的狩猎传奇。

        他记得刚开始跟随康大叔上山的时候，康大叔就告诉他“每一个真正的猎者都应该诚心地接受和感恩于大自然的馈赠，在生命的此消彼长中，无论是猎杀者还是被猎杀者，都是有尊严的，打猎绝不是一味的杀戮，更不是对生命和对手的无情践踏。

        每一个生命都有捍卫自己生存的权利，只要你和对手都懂得尊重生命，你就可以义无反顾地杀死他，那么即便是失败的一方也同样值得骄傲。

        这个过程或许看起来会很残忍，但这就是自然的法则。生命本来就是一沉重的悲歌，只要你还活着，就得继续唱下去。

        只要你遵守了这个法则，输赢就变得不再重要。猎人的一生可以有无数次的成功，但是最后一次注定是会失败，到那个时候，只有合格的猎人才能心无挂碍地倒下去，真正回归大自然的怀抱。“

        对杨林自己而言，他对大自然的探索和认知，就像他收集草药的百宝盒一般。只要身边有猎枪、有爱犬、有他的百宝盒，那广阔天地的任何一个角落，都可以是他的家。

        他相信自己永远也不可能收集完大自然所有的秘宝，正如他生命中的最后一次猎杀也同样会失败，但是这都不重要。只需要有一堆篝火，他就可以烹饪出令同伴们垂涎三尺的人间美味，当看到同伴们幸福地分享自己的战果，脸儿全被篝火照得通红的时候，他看到的，就是生命的至美形态。

        干柴哔哔啵啵烧得正旺，猪肉的表面在不断地胀大，盐巴不断的渍进去，猪油流了出来，滴进火堆里，化作一股股的轻烟，不一会儿，整块肉都被烤得油酥焦黄，浓香四溢。

        杨林今天其实没有心情去做更好吃的烤肉，就连平时最常用的几种调味料，他也没有心情去涂。但在外人看来，这已经是难得的人间美味了。

        他没心思去细细品味烤肉，只顾割碎了，塞到嘴里，大嚼一通，眼睛却直直地对着篝火堆呆。

        ……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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