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兄弟姐妹（6）
日月国钧帝四十五年五月。李跹寨。&1t;/p>
自打来客走了以后，香香就觉得母亲总是用忧虑的眼神看她，有事没事地上前抱她。香香只习惯两个人的搂抱，姨娘和四哥。而四哥自从念书以后，也很少抱她了，只有姨娘每天还是坚持抱她上床，抱她下床。她的头顶已经能够触及姨娘的下颌了，但还是很享受这样的搂抱。同时她也感受到姨娘最近搂抱她的方式有些异样，抱得比以往紧，比以往长。&1t;/p>
自从田氏告诉她香香很快就要去扬州以后，白氏就整日里处于不安之中。她喜欢孩子，尤其是喜欢香香，有多少个日月她都是搂着这孩子睡的。香香已经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她害怕分别，害怕和自己最亲密的人分离。她已经完全融入了这个大家庭，家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她的亲人。&1t;/p>
入秋以来，白氏觉得胸部的疼痛愈加严重，气力大不如前，手脚经常在半夜里抽筋，勾成鹰爪状，半天都舒展不开。昨天晚上在抱香香上床时，两手竟然无法合拢，身体缩成一小团，剧烈的疼痛令她躺倒在地上。香香吓得哇哇大哭。宝儿迅疾喊来干大、干娘，一同把白氏抬到了床上。田氏一边流泪，一边帮她搓揉双手。宝儿还算镇定，用力地搓揉妈妈的双腿。&1t;/p>
半个时辰过后，白氏终于能够伸展开四肢，坐起来说话：“不碍事的，大姐。”&1t;/p>
“妹子，你可把我吓坏了。这是怎么了妹子？”田氏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状况。跟白氏相识相处六年来，在田氏的心目中，这位妹子就像是铁打的身骨，浑身有使不完的劲，有用不完的精力，手上有施展不完的巧手艺，剪纸，纳鞋，缝衣，捏花馍，剁臊子，样样可人。&1t;/p>
宝儿已经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看到妈妈这样可怕的病症了。几个月前的一天晚上，缠磨他很久的香香终于疲惫不堪地沉沉睡去。宝儿背诵先生教的新篇章，陪着妈妈纳鞋底。&1t;/p>
“啪”的一声，鞋底从妈妈手中滑落在地。那声音虽然很轻，但在寂静的夜里却显得格外清晰。他看到妈妈没有弯腰拾捡，而是窝在椅子里不断地收缩身子，似乎要把四肢都缩进自己的躯体里。妈妈的脸上流下大颗大颗的汗珠，表情显得异常的痛苦。&1t;/p>
“妈妈，妈妈。”宝儿轻声地喊，怕吵醒妹妹。&1t;/p>
妈妈没有回答，却用眼神示意他别喊。宝儿有些害怕，无声地哭泣起来。但妈妈很快就恢复了平常的样子，微笑着弯腰捡起了鞋底。后来宝儿又看到了几次，妈妈解释说只是在冷水里泡久了的缘故，让他别怕。宝儿相信妈妈的话。此后每当妈妈抽筋时，他也学会了帮妈妈按摩。&1t;/p>
最近几天，妈妈和干娘对香香异样的疼爱，总是给宝儿带来一种不祥的预感。他说不清，猜不透。苦难造就他敏感的神经，也促使他过早地懂事。&1t;/p>
在给干大、干娘磕头认亲之后，干大和干娘邀请他和妈妈与他们同桌吃饭，白氏坚决不肯，她知道那样做会给田氏造成尴尬的局面。看妈妈不上桌，宝儿也坚决不去，仍然和妈妈在西厢房里吃。虽然和主厅的饭菜一样，但宝儿始终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和妈妈是客居者。在李家宅院里生活的方方面面，宝儿都感觉不到与干大干娘家有什么分别，但吃饭除外。每到吃饭的时间，宝儿就会感觉到与干大干娘家隔着一层区别。但香香的到来却改变了他在这方面的膈应、卑怯与压抑。香香自从学会了自己吃饭以来，始终要和姨娘一起吃，而且要夹在姨娘与宝儿之间，李鸿儒和田氏也不太介意，由着她。&1t;/p>
只有盼儿有些时候会小题大做。盼儿有那么几次指责香香不应该跟“别人”一起吃饭，但遭到了李鸿儒的训斥。在李家的三个哥哥里面，宝儿与大哥和三哥的关系最融洽，特别是比自己大四岁的这位柔弱多病的大哥，他对宝儿的同情心几乎是先天就有了的。在村塾里，任何对宝儿的歧视与侮辱，必然会遭到李衽之的阻遏。&1t;/p>
大多数时候，补儿也会站到李褓之一边，保护这位同龄的弟弟。&1t;/p>
但盼儿总是选择当旁观者，从来就没有觉得学友们对宝儿的非难与自己有什么相干。就威慑力而言，李衽之远远比不上小他两岁的这个弟弟。事实上，盼儿的个头已经赶上了李衽之，与他的好友枣儿一般高，但要比枣儿生得还要强壮。村塾里都是李门子弟，总共有三十几个，盼儿和枣儿已经凭借他们的武力而获得了至高无上的尊位。&1t;/p>
如果说在村塾里李衽之是宝儿的一把护伞的话，那么在李家宅院里，宝儿的第一护伞却是香香。唯一不买香香账的盼儿，慑于全家人对香香的宠爱，自然也不敢与香香作对。而香香在任何事情上都会站在四哥的一边，这不得不让盼儿产生妒意，也因此而增加了对宝儿的成见。在村塾里看到别人欺辱宝儿，盼儿甚至还有一种报复的快意。宝儿对此心知肚明。他像对待李鸿霸那样，对这位二哥总是小心翼翼地保持着一定的距离。&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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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饭后，兄弟四人通常要在家里歇息一个时辰再去村塾，但今天李鸿儒却提前半个时辰赶他们出门。李衽之最听话，通常第一个整理好牛皮书夹，站在门楼里等大家。李袢之会自顾自地飞跑着到村塾，有时甚至是不在家午休就去塾里，他的好友李鸿霸早就在那里等他了，他们在村塾之外有很多有趣的玩处，开讲前都得先生去找一找才会回来。李补之总是最后一个出门，他会变着法子在家里多磨蹭一会儿。&1t;/p>
有些时候，宝儿也会比大哥提前一些站到门楼里等大家，但今天下午他不想去村塾。上午他有几次都想溜回家里来。上午放学后，他第一次没有和三个哥哥一起走回家，而是飞也似地快跑，路上差点撞到人。他早上起来就处于不安的状态，总是感到要生什么大事，而且是和自己密切相关的大事。上午在村塾里，他不停地整理自己不安的情绪，几乎什么也没有听进去。中午飞跑到家后，尽管他第一眼仍然看到香香还像往常那样在院子里玩，但他还是不放心。&1t;/p>
他早已整理好书夹，又打开来重新整理，如此几遍。他一边这样漫无目的地翻弄书夹，一边不时地盯着在旁边矮凳上玩耍的香香。香香在摆放姨娘用碎布头缝制的各种小动物，小鸡、小鸭、小兔、小猴、小狗、小猪、小羊等等，笨拙可爱，生动有趣。&1t;/p>
在宝儿这样呆的时候，白氏走过来抚摸了一下他的头，还轻轻地把他往自己身边拉了拉，没有说话，也没有催促。妈妈的动作极其轻柔，却更加重了他的担忧。他只觉得鼻子一酸，两行泪水滚落到地下。妈妈搂住了他的头，轻轻地抚摸他的头，一句话也没说。&1t;/p>
“宝儿，走了。”李衽之在门楼里催促他。&1t;/p>
白氏轻轻地把他往门外推了推，宝儿拿起牛皮书夹，缓缓走了出去。&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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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儿烦躁不安地坐在木凳上，跟上午一样，总是怀疑家里会生什么大事，准确地说是香香妹妹今天下午会生什么事情。出门时妈妈的举动一定是预示着什么，他不断地这样想，也不断地坚信自己的疑虑。&1t;/p>
先生讲了大约一个时辰。日光从门外照进来，斜斜的影子刚好触及到先生站立的脚边。宝儿熟悉五月间的光影，知道下午的功课时间已经过去了大半。在他盯着光影缓慢移动的时候，先生话了：“先歇一会儿，然后回来诵读。”&1t;/p>
歇息时间，宝儿通常都是站在廊下，静静地看其他人戏耍。现在他拿不定主意究竟要不要溜回家去。这时候他听到有人议论说先生已经走了。宝儿知道接下来的诵读时间会由最高级段的学长主持。他不再犹豫，飞快地进屋合上书夹，转身离去。&1t;/p>
他先是用快节奏的小碎步远离村塾，拐上主道后，便撒腿快跑。他觉得回家的路挺长，他想尽快到家，步子跨得比中午时候还要大、要急。&1t;/p>
透过高大的柏树墙，他远远地就看到宅院门口的官道上停着一驾马车。有不少人围在那里。他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越狂奔起来。跑到近处时，他已经听到了香香的哭声。那哭声越来越大，直到他跑到马车的跟前，才现马车里的香香正奋力从一个中年男子的怀抱里往车外挣脱。那男子攥住了香香的右手。香香的左手紧紧地撕扯住车帘，两只脚不停地踢打，一只鞋子掉在了地上。那是白氏给她做的绣花猫头鞋。&1t;/p>
李鸿儒满眼含泪，站在车旁，想靠近自己的女儿，却又怕被香香抓住不放。白氏扶着田氏，在车边嘤嘤地啼哭。十几个邻居围在一旁，都带着不舍的表情。车夫举着马鞭，僵在那里，不知道该不该落下。&1t;/p>
香香看到了宝儿，突然出瓦罐破裂似的尖叫，“四哥哥，四哥哥……”&1t;/p>
宝儿扔掉书夹，从人缝里挤到近前，两只手一齐抓住香香的左手，“妹妹，妹妹，别走……”&1t;/p>
宝儿使出最大的力气往车外拽，竟然把那中年男子给拉了起来。他的头“嘭”的一声撞上了车顶的木条，痛苦地出“哎呦”的一声。李鸿儒大吃一惊，赶忙过来想掰开宝儿的两手。但掰开了一只，另外一只又抓了过来。&1t;/p>
两个孩子的哭喊声撕心裂肺，围观的邻居们不免唏嘘起来。&1t;/p>
“鸿瑜兄，你们快走吧！”李鸿儒急得大叫。&1t;/p>
“可这……两个孩子的手不松开呀。”田鸿瑜一脸的无奈。他已经满头大汗，气喘吁吁。&1t;/p>
白氏很是吃惊，她没有料到宝儿在这个节骨眼上会回来，而且坚决地加入到乱局之中。看到李鸿儒掰不开宝儿的手，她急得大喊：“宝儿，快松开。”接连喊了好几声。&1t;/p>
田氏也哭哭啼啼地喊：“宝儿，松手吧。”&1t;/p>
听到妈妈和干娘都在喊他松手，宝儿稍稍放松了一些。李鸿儒趁势掰开了宝儿的两只手。&1t;/p>
只听得马鞭出“啪”的一声脆响，马车有力地向前一窜。&1t;/p>
在马车启动的一瞬，宝儿又伸手想抓住后帘，却被马车强大的力道带倒在地。他趴在地上，双手拍地，仰头望着马车疾驰而去。香香的小手最后一次伸出了车外，但又随着马车一起迅疾消失在了官道的远处。&1t;/p>
宝儿哭了许久。白氏拉他回屋时，他捡起了身子底下压着的那只花鞋。&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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