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兄弟姐妹（8）

没有了香香，李家孩子们的狼抓小羊游戏停止了。没有了枣儿，盼儿的野外游耍少了许多花样，也少了频次。枣儿的主意特别多。每次跟盼儿到野外玩，他都会想出与上次不一样的新玩法，这是盼儿与他处成最好的朋友的主要原因。盼儿曾经逃过几次学，到周边的河滩、沟底寻找枣儿，都索然无味地空手而归。他为此还吃了李鸿儒几顿板子。&1t;/p>

        无心出去玩耍的盼儿，跟十几个爱好练武的子弟走到了一起，在李家废弃多年的园子里，无师自通地练起了功夫。&1t;/p>

        自李跹崛起建立大夏国以后六百年来，以他的名字命名的这个寨子就是一个英雄辈出的大寨子，各式兵器应有尽有。习武成为这个寨子经久不衰的传统，说得上流派和说不上来路的功术在寨子里都有传承。&1t;/p>

        短短一个月，园子就变成了颇为像样的练武场，寨子里会些功夫的成年人，渐渐变成了盼儿等一帮孩子们的师傅。&1t;/p>

        李鸿儒曾经多次到断墙外边观察，看看孩子们究竟在搞些什么名堂。他觉得盼儿的新玩法虽然愚笨可笑，不入正流，但也无害，总比到外边惹是生非的好，也就不加干预，任凭他们自玩自散。再说，有寨子里一些靠谱的成年人做指导，孩子们应该上不了歪道。&1t;/p>

        &1t;/p>

        自从十七年前考中秀才以来，李鸿儒自己在学业上始终没有停步，但在功名上却停止了脚步，屡试不第。好友田鸿瑜已经完全放弃了功名上的努力，一门心思地经商。李鸿儒对此不以为然，仍然觉得功名仕途是正道。随着失败次数的增加，他渐渐地觉得自己的应试之路越来越艰难，功名前程像水中的月牙儿，摇摇荡荡，看得见却摸不着。便把希望寄托在孩子们身上。&1t;/p>

        为了提升孩子们的学业，李鸿儒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在家里给他们开小灶。老大和宝儿自然是配合的，他讲起来也十分起劲，希望把生平所学全部传授给他们。但宝儿毕竟不是李家人。老大的身体一直很虚弱。李鸿儒和田氏也几次排析过李家子弟的学业和仕途问题，两口子都不敢把希望寄托在老大身上，只是盘算着再过五年等老大满十六岁了就给他完婚。老二的心思根本就不在书上而是在野外，更不能指望。李鸿儒便把精力对准了老三。虽然补儿愚笨一些，但愿意念书，也比较听话。因此，李鸿儒总是拿宝儿来激励补儿，希望补儿能够像自己这个灵动儒雅的义子一样，好学上进。&1t;/p>

        &1t;/p>

        每天晚上，宝儿在听完干大的讲解之后，都要回到西厢房里继续温习功课，陪伴妈妈做手上的活计。白氏给一家大人小孩做的新鞋已经码成了高高的鞋山，但她还是不知疲倦地做。&1t;/p>

        香香在时，田氏总会过到西厢房里来，一边陪着女儿玩，一边与白氏拉话。有时也给白氏打打下手，直到香香睡下她才回到堂屋主卧室里去。每一个晚上，笑声都会不间断地从西厢房那雕镌精美的格子窗里传出，飘荡在宽敞寂静的院落里，滋润着枣、柿、花、草。&1t;/p>

        香香走了之后，寂静迅疾填满了整个西厢房。孩子们玩耍的身影、喧闹声、笑声，似乎都隐藏到了角落里。田氏晚上很少再来这边闲坐拉话。白氏经常能听到从堂屋里传来田氏低低的哭泣声。那哭声令整个院落愈加安静、寂寥、空荡。白氏在做鞋时常常会走神，会长时间地停下手，不做任何动作，眼神呆呆地停留在某个地方。&1t;/p>

        宝儿知道妈妈在想念香香。宝儿自己也在想念。但渐渐地，宝儿现妈妈呆坐不动的神态不仅仅是思念，而是病痛和麻木。物件从妈妈手中滑落的次数越来越多，四肢抽动的频次也越来越高，越来越严重。有时他帮妈妈按摩很长时间，都不能让她的四肢伸张开来。尤为严重的是，妈妈自己甚至都不知道按摩，任凭身体收缩，双眼紧闭，嘴里出极度痛苦的呻吟。&1t;/p>

        &1t;/p>

        白氏躺在床上已经过去了两天，不吃不喝，身子开始浮肿起来。她时而昏迷，时而清醒，但清醒的时候少，而且持续时间很短，几乎不能够跟田氏说完一段话。李鸿儒便请来米脂一带的名医宓老先生。&1t;/p>

        田氏让宝儿到东厢房与任儿、补儿一起念书，西厢房里只留下她和李鸿儒陪着先生。&1t;/p>

        宓老先生仔细查看之后，摇摇头说：“肝脾坏死，废物就消解不掉；消解不掉，累积于腹，进而浸染周身，浮肿虚胖。当务之急是排毒。”&1t;/p>

        “先生可有排毒的灵方？”田氏急切地问道。&1t;/p>

        “有倒是有，只怕病人承受不住。”老先生缓缓地说，“祖传的排毒散，以吐为主，以泄为辅，用于帮助病人排泄废物。废物除，则毒亦除。如此排泄，重复数次，总之是要尽快地排出病人体内积攒已久的毒物。排空了整个身子，之后病人再重新进食，然后观察病人能否自己消解新食。若是能够消解，病就可治；若是仍旧消解不了，再度堆积，重新浮肿，那就无治了。”&1t;/p>

        听到有方可治，田氏燃起一线希望，“那就请先生开方抓药。”&1t;/p>

        “不过……还有一种担忧。”先生顿了顿，“此方乃是急法，在排毒的同时也会严重伤害身体，导致病人失水昏迷。病到晚期、过于羸弱的病人恐怕承受不住。若是承受不住，第一剂汤药服下去，排泄倒是能够排泄，但之后就无法进食了。无法进食，自然也就无法进行下一步诊治了。病人无法进食，强者可维持几天；弱者恐怕只能维持几个时辰。”&1t;/p>

        田氏重又陷入绝望之中：“依老先生看，我妹子的身子可否承受得了？”&1t;/p>

        “白氏之病拖延得太久，已到末期。而她的身子比一般人更是瘦弱……”宓老先生一边说，一边轻轻地摇头。&1t;/p>

        李鸿儒轻轻触碰一下茶碗，给老先生让一让茶：“事情到了这步田地，即便是有顾虑也还是要试试，救人要紧。就请先生开方抓药吧。”&1t;/p>

        “不用开方，开了方外边也抓不到药。这是家传秘方，派人随我到家里取来就行。来回也就两个时辰的路程。”老先生一边说一边整理自己的药匣。&1t;/p>

        &1t;/p>

        任儿和宝儿一起到宓老先生家里取回了药，像是普通的硝粉。&1t;/p>

        白氏恰在这时清醒过来，众人便赶紧将药粉化入水中，扶她喝下。按照宓老先生事先的嘱咐，床边已经备好一只大木盆和一只空马桶。服下不一会儿，白氏就上吐下泻。歇息一会儿，再喝下一碗，又是上吐下泻。如此三遍，白氏极度虚弱，身子像一件薄薄的单衣，瘫软在床上。她双目紧闭，脸色黄，微弱的喘息声若隐若现。田氏惊骇万分，让因恐惧而哭不出声来的宝儿赶紧去喊他干大来。&1t;/p>

        李鸿儒快步走进屋里，伸出二指探一探白氏的鼻息，又俯身听一听她的心跳，没有做声，示意众人安静下来。任儿已经把马桶提了出去，正准备端那只大木盆，也停下手来。宝儿的双手紧紧地抓着自己的衣裤，强压下抽泣。&1t;/p>

        屋里空气凝滞，静得都能听得到彼此的心跳。人们紧张地望着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白氏，希望她再一次苏醒过来。&1t;/p>

        过了好一会儿，白氏呼出一口较为清晰的气息，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1t;/p>

        “妹子，难受么？”田氏凑近白氏的耳边，“想说什么？妹子。”&1t;/p>

        白氏没有回答，但微微睁开了眼睛。&1t;/p>

        “妈妈……”宝儿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双膝跪地，抱着妈妈的头哭喊。白氏艰难地睁大眼睛，看看宝儿，露出浅浅的一丝微笑。&1t;/p>

        “妹子，是宝儿，还认得吧？”田氏轻声问道。&1t;/p>

        “认得，真像贵生。”白氏的声音细若游丝，但众人还是听到了。&1t;/p>

        田氏舀了一汤匙稀稀的粟汤，慢慢灌进白氏的嘴里，却有一多半又流了出来。田氏忙用手巾攒干，再将手巾垫在她歪侧的嘴边，又喂了几口。但她已经咽不下去了。&1t;/p>

        &1t;/p>

        深秋的夜晚，冷风乍起，老柿树出一阵沙沙声，抖落一地红黄相间的树叶。今年的果实比往年少了许多，枝头不再那么低垂。李鸿儒踩过落叶，轻脚走进西厢房。&1t;/p>

        见李鸿儒进来，田氏对打盹的宝儿说道：“宝儿，今晚到你大哥房里睡。我和你干大在哩。”&1t;/p>

        宝儿趴在妈妈的床头已经很久很久。他猛然醒来，揉一揉眼睛。&1t;/p>

        “去吧。”田氏理了理宝儿粘在额头上的乱。&1t;/p>

        李鸿儒靠近床头坐了下来：“去吧宝儿，我和你干娘守着，你先去睡一会儿。”&1t;/p>

        宝儿站起身，看了看昏迷中的妈妈，慢慢退了出去。&1t;/p>

        夜半时分，白氏又醒了过来，而且比前几次要清醒许多。她睁开眼，嘴唇微微抖动，似乎想说什么。李鸿儒正在打盹，他搓一把晕乎乎有些冰冷的脸，往前俯下身子。田氏也赶紧凑了过来，想听清白氏在说什么。&1t;/p>

        “贵生叫我哩。”白氏喘息了一会儿，“大姐……大哥，送我去贵生那儿……好么？”&1t;/p>

        李鸿儒与田氏对视了一下，现出惊愕的神情。&1t;/p>

        寒风从门缝中灌进屋里，将油灯豆大的火苗吹得偏了过去，眼看即将被吹灭，李鸿儒赶紧起身伸手挡住来风，那火苗便再一次亮了起来。&1t;/p>

        &1t;/p>

        白氏说完又陷入了昏迷……&1t;/p>

        她看到房间里的光线变得明亮起来，跟她六年前第一次走进李家，同样在这间屋子同样在这张床上苏醒过来时第一眼看到的场景一样。一样排列整齐的房顶檩条，一样光滑粉白的墙壁，一样柔和、明快的光线，一样高大敞亮的空间，一样凉爽宜人的风。&1t;/p>

        渐渐地，那檩条变成了枯草顶棚，白墙变成了黑黄的灰土。房内漆黑一片，冷冽的寒风撕扯着她身上单薄的衣衫。她觉得很冷很冷。&1t;/p>

        她从床上坐起来，看到贵生站在门口，穿着破衣烂衫，嘴角流着血，右手捂着腹部，左手扶着墙，朝她微笑。贵生的一只脚微微抬起，是准备往外迈哩。&1t;/p>

        “贵生，你去哪里？”&1t;/p>

        张贵生只是回头朝她看一看，没有回答，但眼神分明是示意她跟他走。&1t;/p>

        “贵生，等等我。”白氏一边喊，一边追了上去。&1t;/p>

        穿过一片黑暗的沟谷，她突然现贵生不见了。她摸索着前行，却一脚踏空，掉进了无尽的深渊。她只觉得身子变得越来越轻，仿佛不再是从前的她。不知在深渊里飘了多久，眼前忽然亮起了红光，将身边的黑暗驱散一空……&1t;/p>

        &1t;/p>

        院内嘈杂的声音惊醒了宝儿，他胡乱地穿上衣服，从任儿的床上跳下来，拔腿朝西厢房跑去。&1t;/p>

        秋日清晨的阳光，越过东厢房的脊顶，在西厢房的门前撒成一条线，直直的，白白的，冷冷的。白氏的遗体已经由床上挪到了地下，静静地躺在一床白单上，白单下面铺着厚厚的枯草。她的脸上覆盖着一张对折过的火纸。&1t;/p>

        田氏坐在靠近她头边的一张矮凳子上低声哭泣。&1t;/p>

        如此安置刚刚离世的亲人的场景，宝儿在六年前见过。那一年他才三岁，刚刚记事儿。父亲张贵生也是这样躺在自家那四面透风、漆黑、低矮的土屋的地上，身上覆盖着全家仅有的一条白单。当时坐在父亲遗体边哭泣的是母亲。而如今母亲却又被他人哭送。&1t;/p>

        他挤过门口围观的邻居，一下子扑倒在妈妈的身上，只喊了长长的一声“妈……”，便晕厥过去。&1t;/p>

        这一天是钧帝四十五年十月，距李守忠离世约三个月，距香香离家整整五个月。&1t;/p>

        &1t;/p>


　　(https://www.23xsww.net/book/49/49237/18662712.html)


1秒记住爱尚小说网：www.23xsww.net。手机版阅读网址：wap.23xsww.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