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经通剑（3） 血溅银川驿
日月国校帝七年八月。银川驿。&1t;/p>
天黑之时，李鸿霸和李袢之回到了驿站。&1t;/p>
拴马时，他们现几乎所有的槽头上都拴满了马。银川驿是西北仅次于长安驿的大站，编制驿卒过三百人，除去外出公干的，平时只有几十人、马在站内，窑洞和马槽都很空闲。今天情况异常，二人的担忧愈加沉重。&1t;/p>
二人走进驿官安金鑫的窑洞，准备销差。&1t;/p>
“哟！才两天就回来了。”将腿搭在炕上歇息的安金鑫抬头看看他们，先是吃惊，继而放下双脚，满脸堆笑，“一路辛苦，一路辛苦。”&1t;/p>
二人略微挤出一点笑容，没有搭话，放下令牌，转身出门。&1t;/p>
安金鑫站起来拍拍他们的肩头，亲自送到窑洞门外，“好好休息，好好休息啊。”&1t;/p>
窑洞里聚满了人。平时容纳六人的窑洞一下子挤进来三十多人，每个铺位上都挤了五六个。一部分人垂腿坐在炕沿，另一部分人抱腿蹲坐在铺上。二人进来时已经没有可以坐下的地方。汗臭、脚臭，夹杂着劣质的烟草味，把室内的空气搅得粘稠、憋闷。&1t;/p>
见本驿站最有名的两个急递手进来，大家纷纷让座。二人便坐到自己经常坐的铺位上，适应了好一阵儿才喘息均匀。&1t;/p>
“鸿霸，大伙儿以为你们最早要到明天晚上回来。这下好了，你们也赶了回来，看看这事咋办哩。”三十多岁的邹麟，是李鸿霸和李褓之来驿站之前最有名的急递手。他很爱这份差事，从来没有料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失业，“要把我们都裁了，不论好赖，一个不留。”&1t;/p>
“这以后我可咋办咧……”四十七岁的萧正复抱着头出一声长叹，像是在问别人又像是在问自己。他是银川驿最老的驿卒，在这里整整干了三十年，两腿已经完全变形，走路时像两只拐棍往前甩，“除了骑马，我现在连路都走不好，以后还能干啥么？”&1t;/p>
“鸿霸，你是领头的，你看这事儿咋办哩？”&1t;/p>
“是啊，鸿霸，不能说裁就裁呀。”&1t;/p>
“至少得把三个月饷钱了。”&1t;/p>
“不饷钱，就牵走驿马抵账。”奚豹是与李袢之、李鸿霸同一天当的驿卒，平时与李袢之交游甚好，常常跟李袢之学学功夫。&1t;/p>
“对，拿驿马抵账。”李袢之非常赞同奚豹的主意。&1t;/p>
邹麟压低了一点声音说道：“我听说他们不饷是想逼我们从军。”&1t;/p>
“当驿卒不就是从军么？能有什么两样？”奚豹白了邹麟一眼。&1t;/p>
“不是这个意思，”邹麟的语气有些神秘，“是送到辽东从军。”&1t;/p>
“听说那里在跟青水国打仗。”萧正复往铺上挪动了一下快被挤下来的屁股，“你们知道旧皇帝因何驾崩么？”&1t;/p>
“知道，是让青水军给吓死的。”奚豹露出兴奋的表情，“去年青水军差一点打下锦州城。把皇帝吓了个半死。”&1t;/p>
“吓死他活该！连饷钱都欠，还当什么皇帝！”李袢之大声喊着。&1t;/p>
身后一个人捅一捅他的后背，“哎，小点声。别让胖子听到了。”&1t;/p>
“听到怎么了？”李袢之用胳膊肘朝身后那人捅了一下，“我都想把安胖子掐死。不饷都是他捣的鬼。”&1t;/p>
李鸿霸一向如此。平时在别人议论的时候他通常一言不，最后才会说出自己的主意。他的意见简单明了，又通常可行，容易被多数人接受。久而久之，他便在这些驿卒之中拥有了某种无形的威望。&1t;/p>
李鸿霸轻咳一声，窑洞里立即安静下来，“补欠饷是最低要求，用驿马冲抵欠饷也有道理。至于从不从军，各人自便。夜已很深，大伙儿先休息。明天见机行事。”&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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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起床，许多驿卒就现情况不大对劲儿，驿站里来了五百多日月军，领兵主将是延绥总兵府的参将鲍国。&1t;/p>
吃早饭时，鲍国派人到每个窑洞里收缴平时由驿卒自己保管的短刀。&1t;/p>
饭后通知所有驿卒都到高台前集合。安金鑫和鲍国站在台子上，两旁分别站立着二十名健壮的武士。&1t;/p>
李鸿霸偷眼看看身后，现三百多个驿卒的背后围拢过来五百多士兵。马厩那边空无一人。&1t;/p>
“诸位弟兄都已经听说了，”安金鑫清了清嗓子，脸上带着平时难得一见的笑容，“朝廷不容易，既要养兵剿贼，又要防备青水国鞑子，开支甚大。如今新皇登基，想要减轻黎民百姓的负担，颁旨裁撤驿站。也包括我们银川驿。”&1t;/p>
下面“嗡”的一声议论开来。&1t;/p>
尽管几天前已有传言，但今日被驿官证实，众驿卒还是惊诧不已。&1t;/p>
安金鑫停顿一会儿，双手朝台下弹压示意安静，“不过，新皇开恩，赏赐给我们大伙儿一条出路。就是从军。饷钱比当驿卒高多了，按月足额放。可都是白花花的现银啊……”&1t;/p>
“先别说那么好听，先把三个月欠饷给我们！”&1t;/p>
“对，先补欠饷！”&1t;/p>
安金鑫似乎早有准备，等议论声稍稍平息，他便依然不慌不忙地介绍：“从军，不仅拿现银，还可以升官财，封妻荫子。愿意从军的，就站到东边来，等到了兵营，欠饷一次性还。”&1t;/p>
“究竟到哪里从军，说清楚！”&1t;/p>
参将鲍国对安金鑫的絮叨有些不耐烦。他面露凶色，手指台下的驿卒，“到哪里从军关你们何事？从军以后就是朝廷的人，朝廷让到哪儿，你就得到哪儿。”&1t;/p>
“那不愿意从军的哩？”&1t;/p>
安金鑫收起了刚才的笑容，一丝冷笑掠过两块下坠的腮帮，“不愿从军的请自便。欠饷嘛，以后再说，现在没有！”&1t;/p>
他把“没有”二字说得恶狠狠地，出一种明确的威胁。&1t;/p>
见鲍国和安金鑫都强硬起来，台下的驿卒们反倒一下子安静了许多。&1t;/p>
只听“哇”的一声，萧正复哭倒在地。他双手拍地，不停地朝台上磕头，嘴里高喊：“官爷啊，行行好吧，我一家老小都指望这点饷钱过活。看在我跑了三十年差的份上，把钱给我吧！可怜我儿子都是在驿站跑差摔死的。呜……”&1t;/p>
萧正复的哭声在老驿卒中引了强烈共鸣，呼啦啦跪下了几十人。震天的哭声穿过人群，向外围的日月军士兵散开来。&1t;/p>
现场的氛围有点失控。&1t;/p>
安金鑫有些手足无措，不安地看看鲍国。&1t;/p>
鲍国一挥手，从台上跳下两个威猛的武士，飞起脚照着萧正复的头和身子凶狠地踢去。萧正复被踢起几尺高，重重地摔在地上，口鼻流血不止。那几十个正在哭泣的老驿卒们顿时止住了哭声，吓得面如土色。&1t;/p>
鲍国见此情形，在台上往前迈出两步，准备训话，以压住场面。&1t;/p>
突然间，只听得“嘭、嘭”两声，两名武士分别被李袢之和奚豹踢飞出去一丈多远，倒在地上连喊“哎哟”。&1t;/p>
台上的武士迅抽出明晃晃的战刀，一齐向台下奔来。&1t;/p>
李袢之和奚豹见势不妙，连忙从倒在地上的那两名武士的腰间抢过战刀，与三十几个武士混战在了一处。&1t;/p>
刀光闪闪，火星四溅，叮当有声。驿卒们骚动起来，纷纷朝后退。外围的士兵想挤进来，内外两层像潮起潮落一般形成了拉锯战。&1t;/p>
李鸿霸不知何时从一名武士的手中抢过来一把战刀，跳上台子，用刀指向马厩的方向，向驿卒们高喊：“快去抢马……”&1t;/p>
邹麟率先从里面冲破日月军的包围圈，朝马厩跑去。接着有更多的驿卒也冲了出去。&1t;/p>
李袢之和奚豹听到李鸿霸的喊声，也想冲出去抢马，无奈被三十几个武士围住，根本就脱不开身。&1t;/p>
李鸿霸已经冲到了马厩。但转身现李袢之和奚豹还在苦战，便又返身冲了回去。&1t;/p>
在李鸿霸加入战局的一瞬间，李袢之拉起倒在地上的萧正复，想带着他一起跑。一名武士冲过来从背后就是一刀，一腔热血如泉柱一般喷射出来，正好喷到李鸿霸的脸上。可怜的萧正复一声未吭，栽倒在地。&1t;/p>
李鸿霸血往上撞，来不及擦掉蒙在眼上的鲜血，转借一式雪狼枪的“恶狼扒心”，将刀捅进了那名武士的后心。&1t;/p>
李袢之与李鸿霸见走不脱，就背靠背形成防卫阵势。&1t;/p>
突然间，围攻他们的武士向外让开，一具尸体重重地甩到他们的面前，是奚豹。&1t;/p>
二人抬头一看，鲍国骑在高大的战马上，手里的长枪鲜血淋漓，啪嗒啪嗒地滴在地上。&1t;/p>
除了鲍国和三十多名武士，李鸿霸和李袢之的外围还有几百名士兵组成了三圈人墙，由里到外分别是长枪、单刀和马队。&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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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闷的气氛增加了室内的黑暗。除了伏氏的抽泣，屋子里安静得很。&1t;/p>
闵氏起身点亮一盏灯，再回到椅子上将懋儿搂在怀里坐下。&1t;/p>
满屋的人都抬起头看看豆大的灯火在跳跃。&1t;/p>
“花五十两银子才让探一次监，真真是吃人的衙门啊！”李鸿儒以掌击桌，声音里充满了悲愤，“那银子还是去年正月初八宝儿来拜年时给我的，一文钱都没舍得花呀。”&1t;/p>
站在父亲身边的香香被掌声吓了一跳，两肩抖缩一下，抿着嘴瞪大了眼睛看着父亲，眸子里半是忧郁，半是害怕。&1t;/p>
“一家八口人就他一个人挣钱，刚刚干了四年，却又闹出了人命。拿什么去保他的命？哎……”李鸿儒唉声叹气，把头转向李补之，“你二哥还跟你说什么了？”&1t;/p>
“二哥不让家里花钱救他。他说官爷的肚子都是无底洞，花再多的钱也救不下来。”李补之双手抱头撑在腿上，他不敢看父亲的眼睛，“二哥说他不怕死。”&1t;/p>
最后一句虽然说得很轻，但人人都听见了。&1t;/p>
伏氏的抽泣声猛然间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哭喊：“爹呀……要救袢之啊！没有他我们娘儿俩往后可怎么活呀……”&1t;/p>
还不会走路的慭儿在她的怀里被吓得哇哇大哭。闵氏松开懋儿，走过去劝伏氏。她想从伏氏怀里把慭儿接过来，伏氏抱着没有给。&1t;/p>
李补之赶紧把头转向伏氏，“二嫂，你不要太急，事情还有转圜的机会。”&1t;/p>
伏氏的哭声小了下来。大家都把头转向李补之。&1t;/p>
“那牢头得了我的银子，临走时他悄悄跟我说，新皇刚刚登基，按照惯例，今年的秋决可能不搞了。死刑犯都要等到明年再办。”&1t;/p>
李鸿儒不免又是一阵失望，“那不还是一样嘛。拖到明年难道就能免罪么？”&1t;/p>
李补之仰起头，但还是不敢看父亲的眼睛，“那个被杀死的武士家里也没有什么人告状。再说杀一人偿一命，也不能把二哥和九叔都赔进去。之所以把两人都判死罪，是因为各地驿站都在闹事，官府想杀一儆百。牢头说，只要继续使钱，二哥兴许有救。”&1t;/p>
“继续使钱？哪里有钱？玉铺关了，祖传的房子和土地早就卖掉大半了。还剩下二十亩地，若是再卖了，一家老小怎么过？”李鸿儒把眼睛死死地盯住李补之，想把怒气出来，“你也是将近二十岁的人了，什么事都做不成。念了那么多年的书，连试五场，全都落空。哎……我都懒得说你。”&1t;/p>
李补之扑通一声双膝跪地，低头流泪，“孩儿不孝，孩儿不孝，让父亲一个人操持全家。我真是太没有出息了。呜……”&1t;/p>
闵氏也扑通一声在丈夫身旁陪着跪下，哭着说自己不孝，更多的则是给丈夫求情。&1t;/p>
懋儿看到爸爸妈妈并排跪在地上哭，自己也吓得大哭起来。&1t;/p>
香香先是怔怔地看着眼前生的这一切。当她现好伙伴懋儿也大哭起来时，自己也不由自主地哭将起来。&1t;/p>
一屋子人，除了李鸿儒，个个都在哭。&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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