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当年事
建安，大周都城，距离碎玉城有两千里。若是从西北至建安，需得过秦岭穿函谷，再跨过那十丈余宽的黄河，方能到这四海之中，天/朝上都，建安城。
古有诗云，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殊不知从西北到京城建安是一样的翻山越岭。
三日后，武七安排好军中一应事务，又让玉竹留下来看护武府，准备回京。何公公上了年纪，受不得颠簸，乘坐马车顺着官道慢慢走，武七则是轻骑薄裘，与萧羽两个人骑马回京。
至于四殿下李慕凉，他说自己还有些私事要办，就不与他们同行了。
“何公公，京城再见。”
“路上照顾好自己，什么闲事也不要管了，就安安心心地回京去吧，啊七娘。”何公公隔着马车车窗与武七叮嘱：“武老将军和皇上都念着你，等着你回去过年呢。”
武七好声应了，看了一眼后边另一架纹丝不动悄无声息的马车，翻身上马。
驾—！
寒冬凉雪的清晨，碎玉城的街道行人寥寥无几，大红的灯笼零星挂起，已是新年将近。
武七与萧羽二人快马出了碎玉城，一路向东奔驰，星夜不停地赶路，十日之后便回到了京城。
入城后，萧羽要先去兵部报备，武七则骑马回了家。
到了家门口，天色已经很晚了。武侯府坐落于建安城南的金水街，黑暗中安静沉寂，两座一人高石头雕刻的大狮子立于门前两侧，张牙舞爪，威风凛凛。
武七不想惊扰太多人，将马交给守门小厮去照料喂草，自己则跨过大厅，穿过游廊，准备去往后院。
不过等她刚跨进内门，便顿住了。正厅院外，寒风硕硕，昏暗之处两个人挑灯站在老梅树下，一高一矮，不知道站了多久。
“姐姐！”
裹着淡紫色毛披风的武映雪朝她跑过来，抬起头来，白皙俊俏的脸庞被冻得通红，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犹如弯月，一把挽住武七的胳膊。
“姑姑—”
另一边小侄儿武子昭也跑过来，红扑扑的小脸激动，却没有直接扑上去，乖巧听话地站在旁边，手里提着一盏羊角灯。
武七卸了身上的刀，半蹲着身子看自己九岁的小侄儿，眼神温柔，摸他的头夸奖：
“几年不见，我们昭儿又长高了。”
眼前的两个人，一个是武七唯一的嫡亲妹妹，一个是自己兄长当年留下来的唯一血脉：武子昭。这两个人对武七来说，比她自己都重要。
“子昭每天都有好好吃饭练功，没有给曾祖爷爷还有姑姑丢脸。”
子昭小脸满是骄傲自豪，还挺直了身板，又往武七跟前靠了靠。
“确实，晚上那一大锅鸡汤几乎全部进了你的肚子里了。”旁边武映雪不失时机地插嘴，惹得子昭急得摇头否认：
“子昭没有！”
看着脸都红了的小侄儿，武七心里又高兴又心疼，摸摸他的小脸：
“走，跟姑姑回屋，咱们再吃一顿去。”说着拉起他的小手就要往屋里走。
“姐姐你刚回来就惯着他。”武映雪不满道，眼角却是带着笑意，丝毫没有生气模样。
“你俩不要再胡闹了。”
走廊里苍老却依旧遒劲的声音响起，伴随着拐杖敲地的哆哆声，一个人从黑暗里走了出来。
武七站在两丈远外廊下，隔着妹妹和侄儿看着台阶上的人，头发花白，目光矍铄，手里擎着一盏油灯。
“祖父。”
多年未见，祖父又老了，她眼睛有些酸涩，上前接过祖父手里的油灯。
“去书房说吧。”
“是。”
武七遵命，回头看了一眼祖父嘴里“胡闹”的两个人，摆了摆手让他们别乱胡闹。自己扶着祖父自去书房。到了书房，扶着祖父到早已备好的火盆旁边塌上坐好，再拜。
“起来吧。”武老将军抬手让她免了：“家里哪里还用这么多礼。”
武七点头称是，坐到火盆旁边软凳，与祖父说西北军情。
她将碎玉城目前的情况与西北战事事无巨细说给祖父听，怕有些地方说不明白，还从怀里拿出早就写好的军报交给祖父。
武元忠捋着花白的胡须凝神听，听到有疑虑之处便打断她，让她再说详细些。
从前武七不回京的时候也是这般，每次一场战事结束，她都会将西北战事仔细写了，走兵部邮驿官道，让祖父指点。祖父拿到了信，便彻夜点灯修改回复，再着人给送到碎玉城。
听完武七的军情汇报，武老将军捋着花白的胡须露出欣慰的笑容：
“唔，这两年你又长进了。”说着用手敲了敲桌上的军报：“字写得也比之前收敛许多。”
武七之前的字也很漂亮，只是不像闺中女子写得那般娟秀，每个字都是锋利如刀，力透纸背，在碎玉城呆了八年之后，这字写得比之前更多了一丝沉稳收敛的味道。
说完军情，武老将军又与她说了另外一件事，而这件事，这才是今晚他一直等着武七回来的原因。
“此次圣上招你回京，可知是为了什么？”
“大概猜到一些。”武七微微收敛了笑意。
“说来听听。”
武老将军低眉垂目靠在塌上，武七盯着徐徐燃烧的炭火，再次想起她回京城之前就隐隐约约听到的事情。
“孙女听说，如今圣上龙体渐衰，朝中诸般事务皆交与太子处理。太子慈仁殷勤，博古通今，之后若是继承大统，原是我大周之幸。只是太子妃早逝，太子至今体弱无子，其他几位皇子又皆成年，朝中大臣其心各异，派系林立，到如今，”
武七顿了顿，拿起火棍拨拉了一下炭火，微红的火苗腾得一下燃起又迅速暗淡下去，只留下温温热气，蒸腾着扑面而来，熏得满室暖。
咔嚓，窗外的枯树枝不知被哪里飞来的寒鸦踩断，掉在地上噗得一声闷响，没入了积雪，再次恢复了寂静。
武七干净又精致的脸被火盆里的红光映得微红，眉眼皱起，藏着对如今局势深深的担忧。
“到如今看似繁盛安稳的大周，实则已是到了一着不慎全盘皆输的局面，一步走错，整个大周随时要再次陷入动荡之中。”
“你说得对。”
武老将军半阖着眼将手伸到火盆上方烤，叹了一口气：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古今真理啊。”
他咳嗽了两声，不无担忧道：“如今太子无嗣，朝中大臣提前选边站，各位皇子们也纷纷动了心思，暗地活动，左右逢源。越王虽说与太子交好，不过卢宰相是他的祖父，他母妃明妃娘娘如今在宫中又最受宠，许多朝中大臣如今纷纷明里暗里支持他。那卫王，平日里深居简出，做事滴水不漏，又办事沉稳，很得那帮文臣的喜欢。还有晋王，代王……觊觎太子之位的人如过江之鲫…”
武老将军又叹了一口气：“你姑姑去的早，我们武家又向来不掺和朝中之事，太子走到如今，实则全靠圣上一番爱子护子之心。可如今圣上渐衰，太子久无子嗣，其他皇子又逐渐成年，长此以往，怕是要出事。”
说着说着甚是痛心疾首，仰天长叹，浑浊眼睛里带着不甘与忧虑：“古往今来，立太子不易，守太子之位更不易啊——”
武七安静坐着，外边的寒风顺着未关严的窗户吹进来，扑到她略有些单薄的后背，满室的凉。
她没有接祖父的话，或者说，她已经知道祖父接下来要与自己说什么话。
先皇后是自己的亲姑姑，当今圣上是自己的皇姑父，如今的太子，是自己的表哥。
有些事情，其实一开始就定好了结果。
当初她只身去往西北，一个原因是为了有朝一日替父亲还有兄长报仇，而另一个原因，便是为了躲避那场好像大家都能猜得到的婚事。
那场在外人眼里好像天作之合的，上天注定的，她与太子的婚事。
太子李慕璟年长她五岁，温文尔雅，品貌非凡，他性格好，人也好，在年少的武七看来，当是天底下最好看的男子。
若是没有那件事发生的话，她应该是想嫁给太子表哥的。
如今想来，武七还是觉着有些心酸难忍，低了头烤火，不让祖父看出来。
“你与太子是表亲，幼年的时候你们二人时常在一起玩耍，也算是青梅竹马。”
武老将军终于还是说到了这件事：“前些日子圣上招老夫进宫，与我透漏了想要让你回京常住的意思，还提到了太子的婚事。”
“前太子妃也走了几年了，太子如今也大抵从伤心中缓了过来，圣上就想着，你也年纪不小了，尚未成家，与太子又自幼相识，若是两个人都愿意的话”
“可孙女不愿意。”
武七抬头，素日亮若寒星的眼睛犹如蒙了一层雾，抬眼看向祖父的时候，尚带着难掩的失落：
“而且太子表哥喜欢的，原也不是我。”
而是他那早逝了的太子妃。
当初武七与太子的婚事，是武七很小的时候皇姑姑亲口允诺与父亲还有母亲的。
那时候武七五六岁，不知道太子妃为何物，只知道做了太子妃，以后就可以一直住在皇宫之中，天天与太子一起玩耍了。后来慢慢长大了，知道了什么叫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知道了什么叫千言万语不敌一句喜欢。
在一年元宵节的灯会上，太子与山西清河氏王氏女青萝一见钟情，私定了终身。
他跪在皇姑父跟前说，自己一直只把武七当成自己的妹妹看，从未有过男女那般的爱意。皇姑父打他，骂他贪恋儿女之情，劝他若真是喜欢那王氏女，纳为侧室便好。
可太子不愿意，当时太子表哥说的那句话，武七到现在还记得。
“青萝是儿臣这世上唯一心爱之人，绝没有让她委屈做侧室的道理。若是父皇非要逼着儿臣娶七娘，那这太子之位，便给其他弟弟们做去吧。”
说起来，武七一向对情爱之事单薄，虽说喜欢太子，可从没有说非他不可的地步。但那时她父母皆去，兄长也走了，正是最难过的时候，听见太子那句话，便觉者更加难过。
那样的难过，是一种好像被所有人都放弃的难过。
“太子贤德，他日若能顺利登位，是我大周的福气，是天下百姓的福气。”武七看着祖父，常年被西北风吹得有些粗糙的脸庞微红：“为了大周，为了百姓，武七愿意一辈子守在西北，但是太子妃，孙女就算了吧。”
看着武七落寞的神色坚定，武老将军还有什么不知道的，知道当初的事她还心中介意，剩下的话没有再说，叹了口气。
“祖父都知道，也并不是就强逼着你要与太子成亲，只是明日到了皇宫见到圣上，万一问及此事，你可想好该如何说？”
见祖父变了口风，武七脸上又带起一丝笑，保证道：
“孙女自有分寸，绝不会让祖父为难。”
武老将军点点头，看着眼前如此一路风尘仆仆赶回来的孙女，眼睛里又带了一丝心疼。
这一路披风淋雪从西北赶回来，头发上的雪化成了水，到现在都尚未干透。
“冷吗？”他问。
武七摇头笑：“想着回来见祖父，便一点也不觉得冷了。”
“你啊”
武老将军指着她笑，笑着笑着，又红了眼眶。
若是他儿子和长孙还在，若是他还能继续上战场，许就，许就不用他的孙女这般艰难了。
他们武家侯府的嫡长女，原不应该承担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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