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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春寒帘幕几重重


正月初一日,帝后在宫中接见妃嫔、公主们的进礼,观戏看杂耍,而后就是于养心殿饮屠苏酒,行开笔仪式,祈求风调雨顺,天下太平。

        滺澜回了府邸,虽彻夜守岁未眠,但也未曾得空歇息,只沐浴梳妆之后,同十四阿哥一起到庭园花厅暖阁接受侍妾及仆从请安叩拜。浅香因永和宫娘娘的照拂,昨夜同在宫中守岁,许是一夜未眠,神色瞧着有些恹恹。

        “妾身恭祝爷和福晋吉庆有余,四季如意……”

        许是因年节的缘故,她身穿着桃红色福寿织金团花的夹棉长褂,可颜色喜庆,仍压不住眼底点点青影,面颊又比前阵子瘦削些许,衬着低垂的细眉长眼,倒添了几分扶风弱柳的韵致。

        “你也如意。昨儿夜里事忙,对你无暇顾及,过得可还顺心?”,十四阿哥斜倚着圈椅围栏,饶有兴致将浅香上下观瞧打量,唇角勾起的笑意颇耐人寻味。

        ……

        浅香猛然抬起头,眼眸中不自觉藏了讶异戒备,藏在衣袖下的手紧紧攥住帕子,过了好半晌才轻不可闻地长出了口气,“回爷的话,我本是去侍奉娘娘的。但宫宴结束之后,娘娘虽也守岁,可素来好清净,回了宫中歇息养神,吩咐不许打扰。故而,我寻了往昔旧识做伴儿闲聊,就在永和宫偏殿,哪儿也不曾乱跑,彩萍姑姑她们都瞅见了……”

        “不过是关切几句,你慌乱什么?”,少年了敛了神色,与浅香四目相望,勾缠之间欲语还休,像过了场不见刀剑的比试。

        昨儿个彻夜和太后抹叶子牌,滺澜并不清楚外头的状况,自然没搞明白眼前这二人在打什么哑谜。只是她仔细回想了一番,因十阿哥故意捣乱牌局,太后把她喊出来接牌,那时候环顾四周,十三阿哥也在慈宁宫请安的皇子之列中,这就证明他亦留在宫中守岁,那浅香若惦记他坠马的伤势,又会不会寻机会去探望呢?

        府中仆下依着当值的高低,都从账上领了月俸几倍的赏银,并新裁的衣裳、年货之类满载而归,各个喜气洋洋,都赞福晋之前定的规矩看似严格,可差事儿做惯之后,也没什么为难之处。何况谁还没个三姑六戚,私下里悄悄打探过,年节的红利打赏比许多王府还丰厚,只要老实勤恳,主子不会故意刁难刻薄,真真是难得的好东家,明白了个中道理,当差的心气儿也愈发顺当起来。

        “你过会子若无事,到我房中来一趟……”

        请过了安,日子还是要照过,在仆下们纷纷散去的档口,滺澜将娇雪喊住,邀她过来小叙。

        正月的京城仍是地冻天寒,滺澜比寻常人怕冷,屋里不仅早早在砖下烧好了地暖,锦云又命婢子在炕边摆了薰笼碳火,骤然掀了红毡帘,一室曛香扑面而来,恍惚间以为阳春三月。

        “前阵子,我堂兄从江南上京,沿途寻了不少好玩意儿。我记着你说喜欢扬州的脂粉绒花,就命人挑了几样,看看可还喜欢……”,因着昨日大家都在宫中守岁,府邸只剩娇雪孤零零,想来怪寂寞,所以滺澜惦记补她些稀罕的吃玩之物,倒也不亏欠谁。

        娇雪最爱新鲜玩意儿,得了好东西自是喜笑颜开,她将剔红漆盒展开,扬州老字号花嫣楼的鸭蛋粉、凝香丸、玫瑰露、两色的胭脂膏子,足七、八样儿分门别类置于瓷瓶玉罐之中,光容器就足见人工靡费,何况还有数支栩栩若真,姿态舒展的绒花朱钗,这些就算在京中权贵府邸,也都是长途跋涉,物稀为贵,哪儿会轻易落在身份低微侍妾手中。

        “哎呀,可真是好看,多谢福晋打赏。对了,连我们这成日里闷在家中的妇人都听闻了,您的兄长中了状元,这是天大的喜事儿,给您道喜!要我说,您这兄长又疼爱家人,心思细腻,书还念得好,可真是神仙人物……”

        娇雪在手背上擦拭着鸭蛋粉,嘴里不住夸赞,可见打从心底喜欢,谁知这话却把滺澜逗乐了,“你可真是糊涂,都没闹明白谁是谁,就夸上了,可知谢错了人。?送胭脂水粉和绒花朱钗的,是我堂兄,而考中状元的,才是我亲兄长。只不过,他心思细腻与否不好说,但真不是会疼人的,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哪儿会顾及这些姑娘家的玩意儿。”

        滺澜编排润晖,娇雪却有些听不过去,她柳眉倒竖,撅起嘴争辩,“话可不能这样讲,男人建功立业才是极好的,光耀门楣,几代人都跟着沾光,小儿女的琐碎上少动些心思也无妨,免得失了刚性儿!若家中女子是花儿,父兄就如庇护的大树。您可知足吧,阿玛都朝中一品大员了,亲哥哥还中了状元,父子同朝何等的显赫。不像我,八爷为送姬妾当贺礼体面些,才在旗下给我爹补了个闲差,他成日就知拿俸禄买酒,老娘还得给人浆洗缝补贴家用,哥哥在庄子里看林,回头媳妇儿过门儿,还不知成什么样儿?”

        “你提家中事,我倒是想起来,年下铺子里分了不少红利。我给你包个封,过几天回门儿的时候也贴补贴补你额娘,姑娘好歹给到贵胄府邸,别失了面子。你的月钱份例都从咱们府中支取,这额外的红包赏银,用的是我自己嫁妆的铺子红利,给贵府老爷夫人的心意,感念他们生了好女儿,平日里同我就伴儿……”,滺澜抬了抬指尖儿,命锦云呈上个红封,她这话说的熨帖,让人纵拿了好处,也不至太局促卑微。

        “这,这怎么使得呢?”

        若说娇雪得了胭脂水粉不过是喜悦,可难得有人惦记贴补她父母,又没趾高气扬的施舍,这就是雪中送炭,天大恩典。她心里跟明镜儿一样,滺澜之所以没从府中账上支取,而动了嫁妆铺面的利钱,就为了顾及她的颜面,怕仆下说嘴笑话庶福晋家境穷酸,伺候起来厚此薄彼。鼻尖儿一酸,眼眶子就盛了泪水,噗通一声跪到近前,“我这人嘴拙,并不擅花言巧语,只多谢福晋的恩德……”

        “皇上重孝道,我们也应多效仿。做女儿的虽不用亲自侍奉父母,可嫁了人也要不忘养育之恩,过几天回门儿,你多拿些年货布料,把红封的钱给你母亲,夫人年事已高,浆洗活儿太辛苦。老大人嗜酒,尊兄长又有差事儿,银钱给他们倒无甚必要……”,滺澜虚将她扶起,隐晦指点着持家待人的道理。

        “还是福晋想的周到,这银子给我阿玛手里,只会被他换酒!兄长总要和媳妇儿过小日子的,再者,他真短银子用,还是得老娘添补。您的意思,我都省得,把钱交给老娘放心些,不然也打了水漂。

        唉,想我也算嫁了人,主子爷跟孩子似的,半点指望不上。不瞒您说,年前我也跟爷提过,回门想拿些银两礼物,总归体面些,您猜他说什么?让我自个儿去账上支银子!可我赖皮赖脸,没凭没据就跟账房说要钱?非但被臊一鼻子灰,还惹下人看笑话!再多问两句,他就烦了,要喊侍卫给我轰出去,您说说,侍妾虽不敢称夫妻,可好歹也是过了门的,这叫什么倚仗的男人!”,娇雪是直脾气,拿帕子点点眼角的泪,话匣子就收不住,把素日来的憋屈,一股脑都抖落个痛快。

        “什么男人?”

        说曹操,曹操就到。婢子们掀了垂帘,看长身玉立的少年信步而出,他方才和府中管事去神殿祭拜,在庭院待久了,肩膀衣襟都染了寒霜。正月里典仪礼数繁多,还未及换下皇子品级的朝服,石青色服褂上镶着黑貂绒领,更衬着肤色白皙如玉,眉目俊朗如画。

        “闲话家常呢,哪儿就提男人了……”

        滺澜怕他误解,浅浅笑着打圆场,才想要起身去接斗篷朝冠,谁知这人却早顺手递给常禄,三步并五步坐到炕沿,凑到她背后腻歪起来。

        娇雪却浑然不觉状况,她从桌上摆的青瓷罐里捏起一把金瓜子,眼中透着稀奇,“这又是什么玩意儿,怪小巧精致的。”

        “除夕陪太后抹叶子牌,赢来的金瓜子儿,你若是喜欢,拿荷包装些去玩就是……”,提起守岁玩叶子牌这茬儿,滺澜就想起十四阿哥给老太太帮倒忙犯傻,这事儿禁不住琢磨,没忍住笑出声。

        “嚯,您连太后的钱都敢赢啊,看不出福晋小小个人儿,脾气还挺虎的。要我说,您有这一身手艺,就算没嫁给权贵,想来也不愁吃喝……”,娇雪自觉和滺澜混得挺熟,也没客气推脱,她实在喜欢金瓜子做的精巧,往随身的小荷包里装了一小把。

        “胡说八道,口无遮拦!不是,我说你上福晋这儿打秋风来了吧?大包小包,贼不走空!”,也不知哪句话戳了小少年心窝子,惹得他又牙尖嘴利奚落人,眉梢挑了挑,半点情面都不留。

        “并非如此。是之前小亮他们上京,从扬州、苏州一带采买不少胭脂水粉,我又用不了那许多,给家中女眷们分分,大伙儿都尝个新鲜。过阵子去九哥府上的时候,再拿些给九嫂……”,他这人金枝玉叶的出身,恣意随性惯了,担心再说下去,娇雪面子挂不住,滺澜眸光一动,将话头拐了弯岔开来。

        少年却不接茬,他方才有凳子不坐,非要挤在滺澜身后不过尺宽的地方,半躺在软枕上听人家扯闲篇,面上神情始终淡漠疏离,深邃幽暗的眼瞳中映了镂花窗的碎影,剔透如琉璃闪动。这会儿见滺澜转过身来同自己说话,手臂顺势一带,肆无忌惮将人揽入身前,扬起皙白颀长的脖颈,牙齿轻轻叼在她柔润红唇之上,进而又成了缠缠绵绵的试探。

        滺澜料不到他这般放肆,惊恐诧异睁大了双眼,指尖勉力撑在桌沿,生怕不小心趴下去,被仆婢和妾室瞧了笑话。无奈何二人力量悬殊,后背又被那人的手臂稳稳禁锢,如何挣扎都挪不开分毫。

        或许是闹够了,待少年松开手臂,滺澜才得以逃脱,此时已鬓发凌乱,发髻间的绒花都落了大半,她有些尴尬窘迫,面颊涨得绯红,不敢去瞧周遭人的脸色,只能将嗔怪的眼神望向始作俑者。

        偏他还一脸懵懂,仿佛怀抱被生生挣开,受了多大委屈辜负,撇着嘴朝她抱怨,“可是我困了……”

        还好娇雪识时务解了围,趁着缓和的空档,忙俯身请辞,也故意低眉敛目,没去打量滺澜的模样。

        反倒是滺澜觉着过意不去,明明节庆日子请她来热闹相聚,却好像给妾室下马威,也未顾忌嫡庶尊卑的礼数,将人送至暖阁外。

        娇雪倒还好,终究是年长两三岁,不会纠缠在无谓的小事儿上,只她牵住滺澜的衣襟,悄悄往里间望,看十四阿哥还懒躺在榻上,才忍不住出言揶揄,“什么困了,我瞅他就是犯了瘾,下逐客令呢。瞅见了你跟登徒子似的,没时没晌的……”

        “再信口胡言,让他听见,又要喊侍卫轰你……”,滺澜不愿再旁生枝节,将娇雪嘴里话拦阻下来。

        “慢着……”,像是心有所感,房中的少年坐起身,他将目光透过格栅,望向垂帘外的身影,“过几天八哥来府上,你曾是他别院的乐伎,岂有避之不待客的道理。这两天找个娴熟的曲子练练,待席间弹奏助兴。”

        眼看着,娇雪的脸色寂寂沉暗下去,眼眸中流露着藏不住的失落,她勉力稳住身形,朝内间俯身行礼,“是,妾身知晓了。”

        过了年初三,各府亲眷之间就要相互走动,因着上回随扈围猎归来,在十四阿哥家中匆匆忙忙用了回晚膳,十阿哥的胃口就被深深吊起来,甚至他还在兄弟间大肆宣扬,广为传唱,以至于趁着年节不必忙于课业差事,这些人又吆喝着要来府邸做客。

        好在这回来得及筹备,正月天寒,兄弟间的小宴席仍设在湖畔轩厅,请了南边儿的昆曲班子来唱戏,诸阿哥点了《惊梦》、《夜奔》、《甘露寺》这几折。

        “哎,这昆班从江南请过来,要说唱的如何,还需得请弟妹品鉴品鉴!”,十阿哥今儿个钦点了山珍面,还有已经过了季的菊花锅子,就为着这道菜,府里连夜让仆下去寻冬日里的金丝菊。

        “唱得如何,凑合听就是了,我福晋又不是戏班子掌柜,能品鉴出什么来?”,小少年心不在焉,修长指尖执起柴窑酒盏,无论旁人如何起哄,仍是老神在在,充耳不闻。

        “不是,我说小十四,听哥哥一句劝,澜格儿是皇上亲自指婚给你的结发之妻,谁还敢惦记是怎么的?都是一家人,没必要藏着掖着,咱们吃个团圆饭……”,九爷最爱席间的东坡肉,肥而不腻,瘦而不柴,入口即化,厨子是随着滺澜从杭州上京的,手艺自然不同凡响,被诸皇子们许以重金利禄挖了好几次墙角,都以身契在完颜氏本家而推拒。

        招待兄长们的宴席,按着礼数,滺澜本就要出来见礼,只是十四阿哥同她说,轩厅中还有戏班唱堂会,人多眼杂,纵使不露面亦无妨,谁知还是拗不过相邀,没多会子就见常禄过来传话儿。

        因是她们府邸做东,衣饰打扮上不必太过郑重,只穿了藕荷色绣蝴蝶兰竹的氅衣,宽大挽袖上以盘金打籽绣山水人物,领口门襟袖口都镶白色貂毛,襟扣上佩珍珠十八子手串,头上梳着编发髻,簪金凤流苏的朱钗,清雅又庄重。

        不经意间,却见十三阿哥也位列席间,令滺澜有些微微讶异。并非他不能来做客,只是之前递过来的贵宾名册中并未提及,这人也甚少和八爷、九爷相伴,估摸其间有她并不知晓的缘故,才临时决定造访。

        “弟妹,自杭州一别,许久不见。前阵子巡查河道时,因泥潭湿滑坠马,歇养了许多时日,蒙八哥相邀我一同来你们府上做客,省得在家中也是憋闷,可是给你添麻烦了?”,十三阿哥的眉目五官,相较于那些兄弟们,更为清秀柔和些,再加上彬彬有礼的言辞举止,显得甚是温和可亲。

        只是,他突然提及杭州,但又语焉不详,弄得滺澜有点无措,生怕被谁曲解了其中意。

        人多眼杂,她不过微微怔楞,霎时间就敛了神色,将浅浅笑意浮在唇角,“兄长们驾临我们府上,乃是蓬荜生辉,又逢您伤痛痊愈,更值得庆贺,何来麻烦一说?倒叫我们羞愧了。在杭州您随扈伴驾,身份尊荣,当时都未敢直视,谁知蒙圣上青眼,将我指给十四爷做福晋,和诸位兄长成了一家人,也是难得的缘分……”

        滺澜这话说的审慎且圆滑,不着痕迹撇清了杭州的过往,又把诸阿哥都端平,如此,十三阿哥方才的话,就显得颇为刻意,好像单单只有他在攀扯并不存在的旧事。

        “犹记当初在杭州,我与四哥伴圣驾造访勋贵老臣们的府邸,弟妹小小年纪,在圣上和娘娘面前就能做到不疾不徐,妙语连珠,着实令人印象深刻……”,十三阿哥却不打算就此放过,他笑容和煦,眸光温柔真挚,仿佛这夸赞字字出自肺腑,不掺半分虚假,也容不得谁去恶意揣测。

        “是吗,罗棠棠,想不到你还有这般胆识气度?奇怪,当时明明我也随扈伴圣驾在杭州的,竟没机会一睹福晋未嫁时的芳仪,真是可惜了……”

        还未待滺澜回话,冷不防却被十四阿哥揽住肩膀,小少年笑意灿然,眸光澄澈,好似从未相识那般自上而下将她打量。他言之凿凿彼此昔日不相识,装得比谁都真切,滺澜又岂能拆穿,只好低眉敛目,闭口不言,任由他们兄弟间去耍花腔。台上戏子咿咿呀呀,倒不如这厢来得精彩。

        “行了行了啊,这般人品样貌都出众的姑娘,既已成了你福晋,还谈什么可惜,得便宜卖乖!咱们别光顾着闲聊,锅子里汤咕咚咕咚煮着,酒菜都不动,岂不是辜负了良辰美景?”,九阿哥方才作壁上观,忽而勾翘起唇角笑了笑,举馔相请,将众人的目光调回酒桌之上。

        正这时,滺澜却瞥见娇雪怀抱琵琶,翘着腿垫在膝上,素手拨弦续续而弹,她身穿品红织金长褂,口唇点了艳色胭脂,发髻低垂簪牡丹绒花,愈发显得风流袅娜,百媚千姿。诸人随琵琶声动而如痴如醉,娇雪一双含情目,若有若无飘向席间,有时看向十四阿哥,有时会扫一眼为她牵姻缘的八阿哥,或许是错觉,还有时,她会探探滺澜的脸色。

        一曲毕,席间叫好喝彩之声不断,更有窃窃私语者,无非是品评娇雪的色艺几何。

        “得此佳人,还要多谢八哥肯割爱,娇雪妩媚可人,知情达意,甚是讨我喜欢……”,小少年好似颇为自得,朝着八阿哥拱了拱手,笑容多了几分意味深长的轻挑。

        可惜,一贯妥帖玲珑的八阿哥却不太自在,似乎未料到他弟弟会这般肆无忌惮,眉宇间甚至不经意露了仓皇。新婚就送美妾,给人家嫡妻釜底抽薪的事儿,确实不地道,尤其是正主就在旁边,还被戳了老底,饶是脸皮再坚固,也难免尴尬。

        其中的门道,滺澜又何尝猜不到,八阿哥有意笼络兄弟,以美色投人所好并不稀罕,若真得其欢心,乃是天大的人情,将来也多了个吹耳边风的帮衬,纵受了冷落,也无非舍个玩意儿,什么兄弟情深,都是生意罢了。可惜,道理她比谁都懂,心口却忍不住憋闷,如同被无形枷锁束缚了领口,生生透不过气来,看男人间的酒色财气的周旋,真让人如坐针毡。

        “诸位兄长慢坐,府中庶务忙碌,还恕我失陪……”,她是嫡妻正室,高门贵女,请安打过招呼就不算失礼,没必要僵着笑脸作陪,忙趁着曲毕的时机请辞。

        “福晋!我,我,昨儿桂嬷嬷问我个事儿,这会子想起来了,怕过会儿又忘记,我同你一起回去,好不好?”

        虽是这借口实在不高明,可滺澜却懂了娇雪也想趁机逃脱的心思,她看向十四阿哥,见他不着痕迹颔首,这是允准了的意思。

        滺澜笑着朝娇雪点点头,就见她抱着琵琶步履匆忙,喜笑颜开跟了过来,遇着桌席狭窄处踉踉跄跄,好悬没绊倒,连跟诸位贵客见礼请辞都忘了,称不上半点闺阁端稳。

        “有件事,我一直好奇,八阿哥别院的女子众多,为何会把你许配给咱们爷呢?你们是旧识吗?”,妻妾二人远离了宴客的轩厅,徐徐行于湖畔石林小径,只觉得呼吸之间的气息都畅快许多。

        “噗……”

        娇雪不见答话,却忍不住笑得促狭,她拿指尖微微碰了碰滺澜的手背,“我虽不机灵,可我知道福晋在意什么。您是不是以为,我和爷是因情投意合、暗通曲款,才央个八爷做媒的啊?其实并非如此。我嫁过来之前,在别院见过十四爷来赴宴,跟小孩儿似的,哪儿就谈得上男欢女爱了?八爷给太子殿下、直郡王,还有好多好多阿哥的府里都送了乐伎,不独是咱们府上才有。且八爷最初选的是另个小姐妹,十四爷没看上,当时正听曲子呢,他抽不冷就指向了我,说看我长得喜庆,就非我不可了!弄得八爷措手不及,急赤忙慌给我阿玛找了个差事儿,显得体面点,这才送到咱们府上。唉,当时看爷那执着劲儿,我还以为他喜欢我呢,谁知嫁过来,全不是那么回事儿……”

        娇雪自觉和滺澜熟稔,说起话来全无顾忌,噼里啪啦倒豆子似的一吐为快,只是,她不明白,解释清楚了前因后果,福晋为何还是怅怅然,难不成在吃醋?

        殊不知,滺澜的心思早已从小儿女的牵绊纠葛中飘远,她似乎参悟了玄机,又始终雾里看花终隔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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