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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东风夜放花千树


临近年节,府中大小事务愈发繁琐,除宗室亲眷间礼数往来,还要照应着大小仆从们寒冬的衣食添补,更不提府邸和自己嫁妆中的田产、铺面、庄子所呈上的利钱账册都要过目,滺澜恨不能忙到一馈十起,前阵子小小风寒,闹腾了快半月才见起色。

        早上好不容易得了会子闲暇,常禄又从外头风尘仆仆赶回来,看他肩膀都染了寒霜也来不及换洗,估摸着若非十万火急,他是不会打扰滺澜用早膳的。

        遣退了闲杂婢子,周遭陷入静谧之中,常禄谨慎从里怀掏出个布包,抖落开来是些药渣子。

        “主子,这是奴才派人跟踪吴嬷嬷时,看她倒在街巷里的药渣,之前煎的药并没什么问题,只是这回刻意跑到府外头去扔,才惹人怀疑。奴才让手下去查验了,这里头有避子滑胎的成分……”

        常禄这几句话,把留在屋里的锦云和桂嬷嬷都惊到瞠目结舌,滺澜面上虽未露声色,心里也阵阵慌乱,她前阵子闹风寒,莫非吴嬷嬷想动手脚不成?

        “你们不要怕,咱们屋里素来谨慎,福晋吃的药都是锦云姑娘亲自看着,不经外人之手,老刁奴没有捣乱的机会。奴才之前不是把老乡安置在吴嬷嬷常去的药房之中吗,听他的意思,这婆子在外头有一相好,约莫四十岁的鳏夫,姓汪,居城南骆驼井胡同,平日里跑药材生意,也弄些歪门邪道的货,俩人时常在药铺子私会。且主子还是要小心,奴才托内务府调拨了俩徒孙儿到府里当差,听值夜的小孩儿说,吴婆子后半夜鬼鬼祟祟去过厨房,还跟咱们院儿里的小丫头子套过近乎,恐没安好心。另外,有人打听到畅春园侧福晋侍寝那夜……”

        后来的几句,是常禄附在滺澜耳畔说的悄悄话,旁人听不清,却只见她缓缓睁大眼睛,似是不可置信,好半天才缓过神来,“这婆子胆儿也忒大了,可得逞了没有?侧福晋不知情,还是她也敢跟着干这种下作勾当?是了,在她眼皮子底下动的手脚,主子不点头儿,奴才图什么?行了,此事莫要声张,只当我们都被蒙在鼓里,让吴婆子可着劲儿的猖狂作妖,小打小闹没意思,收网时捞大的。从今日起,我这儿吃的东西,让小厨房做就是了,大厨房的东西照旧,莫要打草惊蛇。”

        “嗻,奴才会再盯仔细些。至于畅春园那夜得逞与否,当时遣散了闲杂奴婢,主子屋里的细节,外人就不得而知了……”,常禄面色有些尴尬,他身为奴才,太多事只能禀告,却不敢妄自揣测非议。

        腊月二十三按京城习俗过小年夜,仆从们从清晨就将府邸各处扫洒一新,又将宫中赏赐的对联、年画张贴于各处院门匾额之上,长廊高悬琉璃珍珠璎珞灯,好不喜庆热闹。

        十四阿哥晌午领着府邸掌事们去中路神殿祭祀灶神,傍晚方有闲暇,依着团圆日的惯例,命管家在前院宴厅备下自家的团圆小筵席,请各院福晋前去用膳。

        因之前被种种事情耽搁,这还是众人头一遭齐聚,从规矩上说,侧、庶两位妾室在没有家主恩典的情况下,并没资格坐在席间,可眼下府邸人口不多,要再挑拣下去,估摸着一桌宴席,就只能瞅着滺澜和十四阿哥二人去用。幸而滺澜不计较,只亲切招呼着妾室们坐下,说是小年夜,要热闹些才好。

        毕竟天家贵胄出身,虽私下里同滺澜用膳时说笑玩闹不太讲究,但在府邸小宴席上,十四阿哥却端着礼数仪态,纵使仆下给布好了菜,却也没见他轻易动箸,只低头摆弄一块鱼肉,跟绣花儿似的挑了一根又一根的细刺。

        席间静谧无声,甚至听不到一丝一毫的碗筷相碰之音,一家之主不言语,妾室们哪儿敢恣意说笑,滺澜喝了小半盅芙蓉羹,就招手命锦云奉上漱口的香茶。十四阿哥抬眸瞅了瞅,诧异于她这就算用过了晚膳?

        “爷,腊月二十六宫里舒妃娘娘过寿辰,咱们府邸送上白玉无量寿佛一尊,青金石描金刻《无量寿经》一卷可妥当?”,滺澜往十四阿哥身旁凑了凑,音量虽不大,可席间诸人却能听得一清二楚,她确实用好了晚膳,就不必再顾及食不言的规矩,有一搭没一搭闲聊起来。

        “嗯,妥当啊,这还不妥当?”,小少年没抬头,甚至怀疑他压根儿没过脑子,只略略沉吟,就随口赞同起来,手里仍在跟那块鱼较劲。

        “那孚王府前日里来报喜,说大奶奶生了个小阿哥,咱们府上送金麒麟项圈、手镯、脚镯一套,青玉雕男女阿福一对儿,缂丝百子图轴一张,并绸缎丝罗几匹,您看可妥当啊?”,只是滺澜没打算放过,又想起了另一桩事宜要禀告。

        “这么多?两府交情又不密,是不是贵重了点?”,这回他倒是抬头了,许是不明白滺澜出手阔绰是为何。

        “这孩子是老王爷的长房嫡孙,他们府里极重视,早早儿就派人送了帖子,咱们怠慢了说不过去,这我还想着要不要再添置些什么……”,滺澜不以为然,她有自己的思量,府中庶务十四阿哥都从不过问亦不关心,又哪儿懂亲眷间的往来。

        “是吗?若是王府的嫡子嫡孙,的确不同旁个,送礼贵重些也无妨。待咱们儿子生下来,这礼就讨回来了,横竖也没吃亏……”

        他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却犹如巨石掀起千层浪,不仅沉默用膳的两位妾室纷纷惊诧瞠目,就连一旁伺候的仆婢们都竖起了耳朵,侍立在不远处的吴嬷嬷更是暗中捏紧了帕子。

        ……

        滺澜无奈抿了抿唇角,明明捕风捉影,八字都没一撇的事情,让他言之凿凿一说,却仿佛板上钉钉,稳了!她腹中没动静,只当他又犯了云山雾罩的毛病,也懒怠去争辩,只依着话茬又往下说,“平郡王世子福晋过生辰,前天也下帖子请咱们去做客,之前本将贺礼都备好了,又思及他福晋是蒙古格格出身,要不要再按习俗投其所好,换点那边姑娘喜欢的物件?”

        这回十四阿哥没置可否,他终于把碟子里鱼拾掇干净,用筷子和汤匙端着放入滺澜面前的碗里,“随便给两样儿东西得了,不值得为这个费心。我福晋还是从南边儿来的呢,先投你所好,尝尝这太湖白鱼新鲜吗?冬日里,纵是当地都难捕捞,何况在京城?吃吧……”

        滺澜低头尝了尝,刺挑的极干净,鱼肉滑嫩入口即化,自己从小长于江浙,到底还是喜欢这口味,只是怕人指摘矫情娇气,从没敢提罢了。看他平日里行事不羁,却从没能料到会有这份细致周全,不禁心口泛起涟漪。

        可就在这温情脉脉的档口,她却又想起什么似的,眸光闪了闪,“对了,昨儿个我去宫里请安,听太监跟娘娘奏禀,说十三爷在永定门外勘察河道的时候,泥滩结冰湿滑,不小心坠了马,情况许有些要紧,您是不是去看望看望?”

        还未待十四阿哥接话,原本宁静的宴厅却响起一阵尖锐的响动,浅香捏在手中的银汤匙重重摔在了光可鉴人的花砖地上,后又弹了几弹,才滚在墙角不动了。

        周遭陷入诡异的寂静之中,不同于方才因端着仪态而默默用膳的模样,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望向始作俑者。身为妾室,明明听见嫡福晋要生儿子了,都能稳如泰山,怎的这会子就仓皇了?

        十四阿哥垂眸不语,好半晌才拿眼睛打量起浅香,似乎这许多年,头一遭与她相识一般。他虽年少,却并不愚钝糊涂,何况长于深宫内苑的孩子,本就玲珑早慧,最擅明察秋毫。像是抽丝剥茧,往昔的桩桩件件,直冲冲撞到眼前。

        他扪心而问,自己眼下妻妾俱全,也未必参透了男欢女爱,料不准会为谁情根深种、牵肠挂肚,却不妨碍冷眼观瞧世间儿女情长的戏文,那柄勺子掉的可真是妙,好似醍醐灌顶,敲碎了笼在心头多年的种种疑惑。

        浅香被他眸中那股子意味深长的探寻瞧得手足无措,勉力佯装镇定,终究还是破了功,见她深深吸了口气,惨白着脸色起身行礼,“妾身鲁莽失态,还望爷和福晋见谅……”

        “你为何失态呢?”

        忽而,小少年笑起来,散尾的凤眼眯起来,从口中隐约露了颗玉石似的虎牙,仿佛从未在意过什么,又懵懂迷惑于浅香的道歉。

        浅香的面色红一阵、白一阵,指尖都微微颤抖起来,她心中惊惧到了极点,摸不透十四阿哥洞悉了多少,他那看似漫不经心,又直捣要害的逼问,要如何答复才算妥帖。

        好似平静无波的湖面,藏着激流暗涌,气氛恰如烈火里烹油,谁放把子柴,都能呛出烽火连天。

        “娘娘说,过年的时候,怕侧福在府里孤单,让去宫里一并守岁……”

        就在这一触即发的档口,滺澜却浑然不觉似的插了话,把凝滞的僵持骤然打破,不仅浅香转危为安,作壁上观的仆婢们也都缓过神来,纷纷添茶倒水想要缓和场面。

        “住口!好好吃个饭,就见你没完没了絮叨,世家闺秀的教养呢?半点都不见!”,少年瞬间敛了笑意,眉目凌厉朝滺澜望过来,斥责她不该在这个节骨眼莽撞添乱。他心中烦闷不堪,觉着刚刚所猜测到的真相荒诞不堪,而自己就像无知庸碌,这些年被耍得团团转,还浑然不觉。

        挨了顿疾风骤雨般的训诫,滺澜紧闭双目频频点头,恨不能撑把伞来挡住攻势,她都没敢使唤丫鬟,自己斟了杯山楂普洱顺气。

        脾气散出去了,厅堂中有些尴尬局促,十四阿哥将目光往身旁望了望,看小姑娘蹙着眉若有所思,心中又有点酸涩涩不落忍。想着她也并非是在用膳时说话,人家吃得少,闲待着没事聊几句家常无伤大雅,况且还都是拿不准主意的亲戚往来,搁谁都要商量斟酌的。再者,她是府里主子奶奶,错儿不在她,却当着下人面前被疾言厉色数落,到底失了面子,思及此,竟破天荒的懊悔起来,可一时半刻,仆婢都瞧着,又不知如何找台阶下。

        滺澜苦思冥想似的待了一会儿,忽转过头来与他四目相对,目光神情都极为郑重,“我好像,把舌头咬破了,还挺疼……”

        “啊?给我瞅瞅……”

        少年惊愕地站起身,顺势将她下颌轻轻捏住,弯腰俯身细细观察。确实没说谎,虽净水清了口,可殷红的血珠还是从舌尖儿上冒出来,先开始的确焦急万分,心无杂念,可过了会子,就生出种莫名的暧昧来。他的目光从艳丽的血色,落到小巧似叶梢的舌尖上,又看了看桃花般丰盈润泽唇瓣,再挪了挪,正巧对上那双澄澈潋滟的杏核眼,霎时撩拨神魂,心如擂鼓。

        在不起眼的桌角,庶福晋娇雪恨恨地拿筷子戳了戳碗里的芋头羹,她心情很复杂。思忖着打从进府以来,别说侍寝,连同主子爷说句完整话的机会都没有,故而打定了主意,今儿要在宴席上艳压群芳,半个月前就精心配好了衣裳首饰,又在晨间天没亮起身梳妆打扮。桃红色织金长褂套月白绣团梅图的坎肩儿,齐整高耸的发髻间斜插金凤步摇钗,正中戴芍药绒花,额间点三瓣花钿,任谁不夸一声明艳夺目,光彩熠熠。

        谁知赴了宴席,却全然不似预料。以前或许愤懑不平,觉得嫡庶尊卑之间,不过投胎出身的不公平,若自己是高门贵女,当个主子奶奶也是信手拈来。可看滺澜同十四阿哥商议府中庶务,又觉琐碎繁冗,真真不是件容易差事儿,操心又疲累,换给自己,未必有这个能耐本事,况且她懒,吃喝玩乐还来不及,谁想被这种劳什子破事儿拖累,罢了罢了!

        再后来,那成日里阴沉沉的夯货把勺子摔了,弄得大家都不痛快,爷还跟福晋发了脾气。她心中有些气恼,冤有头债有主,摔勺子的扫把脸安然无恙,拿福晋撒什么气?

        呸,结果眨眼间,她又气恼福晋,咬舌头就咬舌头,俩人眉来眼去,勾勾搭搭做什么?那股子黏黏糊糊劲儿,真把一屋子的人当摆设吗?福晋这点确实不像大家闺秀,小狐狸精!

        饶是微有波折,小年夜终究是喜庆之日。滺澜的挚友江澈然随堂兄完颜亮回了京城,上月就托尚书府的仆下送来江南时兴的绸缎首饰,胭脂水粉,赏玩奇珍之类,并趁着年节将至,寻了老铺子师傅赶制烟花,也一并装到礼品之中。

        明月皎洁,朵朵烟花绽放于湖畔,流光溢彩,粲然耀目。仆下难见此盛景,都放下手中活计,挨挨挤挤着仰头赏焰火,他们白日里从账房领了赏银,各个喜上眉梢,争相在主子面前讨好彩头。

        娇雪喜热闹爱拔尖儿,饭桌上那点子烦闷早已烟消云散,早早占了后山亭台,品茶点看烟花好不惬意,只是她想着要留个赏景的上佳位置给滺澜,却哪儿还寻得到她踪迹。

        “你给我看看,舌头好了吗?”

        四下寂静无声,小姑娘才用过晚膳,就被人揽着臂膀半哄劝半挟持到阁楼,他神色真挚,半点不似作假。

        “这阵子见不着你,所以刚刚才在饭桌上禀告些府中要事,还被呵斥数落,这会子又来做什么好人?”,她将目光挪开,噘着嘴嗔怪,谁看不出来是被迁怒,又哪儿能做到心平气和?

        “我想起些往事,可不敢确凿,心中烦闷,并非针对你。福晋大人有大量,别计较了好不好?”

        纷纷灿烂如星陨,赫赫喧虺似火攻。烟花如流星四散,光芒影影绰绰映在他面颊之上,更衬得白皙如玉,眸若寒潭。

        滺澜不知他对浅香的隐秘猜到几分,一时心思有些飘忽,可就在这出神的刹那,却冷不防被人揽入怀中。少年埋首在姑娘颈窝之间,手臂圈着她半点不敢懈怠,待好半晌,才听他闷闷出声,

        “不然赶明儿个,你也数落我几句就是了,何必闷着吓唬人。罗棠棠和我,年年岁岁都一起看烟花,好不好?”

        入夜,东院。

        侧福晋浅香倚坐在窗边,目光寂寥落寞,庭园中火树银花的喧嚣,仿佛同她格格不入。

        “哎哟,您说您掉什么勺儿啊,招爷不待见!好不容易有机会见着了,还不赶紧笼络几句,连老奴都瞅着着急!”,吴嬷嬷见屋里黑灯瞎火,忙点了灯烛歪坐在炕沿,她不知浅香的心事和忧虑,依旧口不择言。

        “嬷嬷若是无事,大可去歇息,要觉着在这儿没好前程,愿意巴结谁就巴结谁,何必来烦我……”,许是戳到了伤心处,还没说几句,浅香鼻子一酸,眼泪大滴大滴落下来。

        “哎哟我的姑奶奶,您这说什么呢?老奴是您的奶娘,还能巴结谁?这不都是为您着急吗,今儿个饭桌上您听见了吧,福晋是不是有孕了,要不爷干嘛说等儿子生下来?”,听闻要撵自己走,吴嬷嬷慌了神,忙掏出手绢儿给浅香擦拭。

        “我哪儿知道?要不她前几日上我屋里来探病,敢情是耀武扬威的!爱生不生,同我又有什么关系,真要把人挤兑急了吗……”,心里烦闷焦躁,惹得浅香也生了怨怼,连带着觉得滺澜欺辱自己。

        “还来耀武扬威?可见是怀上了,真是欺人太甚!格格莫伤心,老奴给想想办法……”

        房中一盏小烛明明灭灭,显得吴嬷嬷的面容有些阴郁,她沉下脸色,森冷的目光穿过重重院落,望向府邸内苑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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