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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砌下落梅如雪乱


隔日清晨,天色阴霾霾,屋舍花树都如被卷裹在厚重的灰色云雾之中。因近来住在园中,皇上、娘娘眼皮子底下,半点疏漏不得,故而滺澜起身格外早。彼时窗外还黑如深夜,前日闹别扭无心用饭,桂嬷嬷特意在御膳房送过的早膳中,又添了碗糖霜酥烙给她开胃口。

        忽听闻暖阁外仆下请安,再一打眼,滺澜静心养的猪,不对,是十四阿哥从对门儿街坊家回来了,居然还是昨儿的石青色锦缎长褂,他这人素来好洁净,出门骑个马都要再整装梳洗,这隔天不换衣裳还是头一遭儿。

        滺澜有点子尴尬,这节骨眼嬉笑显得没心没肺,甩脸子发脾气她又做不来,好像喜怒哀乐都挺刻意,索性在身畔挪了个地方,小声探问着,“早膳用了吗?可要再吃点儿什么……”

        结果人家跟没事儿人一样,仿佛这话问的匪夷所思,蹙着眉头将她上下打量,一歪身子在桌对面坐下来,“我上哪儿用早膳?打从昨儿就粒米未进,饿的前心贴后心,比深山老林里练兵还苦!”

        垂首侍立的仆婢听闻此言,忙用剔红的托盘端过餐食,小碟小盏林林总总也摆了一桌子。

        “你尝尝这海参、虾仁儿熬得三鲜粥,稻米是皇上在丰泽园水面里亲自种的,气味香润丰腴,我们都有口福尝过了呢!还有,鸡丝小馄饨,鲜肉馅儿的茄盒子,这鲜虾丸子锅也好,我给你剥个虾吃……”,滺澜总觉得这事儿怪异,有心想问侧福晋为何不给准备晚膳,他昨儿是去喝娘娘赏的酒,怎能连菜都没有?可踌躇半晌,却又觉得像给人使绊子,到底没问出口。

        小少年闷头吃馄饨,见有剥好的虾递过来,连勺子都没放下,就着滺澜的手吃了,末了咂摸咂摸味道,倒也不见他客气,“这汤锅味道好,既是福晋都沾手了,劳烦再给我剥一个……”

        明明是金枝玉叶,平日里吃点子饭矜贵讲究得很,这会儿就跟风卷残云似的,也不知昨儿个卖了什么苦力。

        这早膳用的心满意足,仆婢们撤下杯盏,端过养胃适口的清茶,房中顿时香韵缭绕。

        滺澜被桂嬷嬷催着吃酥烙,细金的小勺在白瓷碗中轻轻搅动,十四阿哥看她的吃食新鲜,也过来凑热闹,两人挨挨挤挤在一处,胳膊都舒展不开。若有若无的清甜气息拂过鼻尖,好像渗入肺腑,撩拨在他心尖儿上。

        雪白酥烙上头为了好看,摆了颗渍了糖渍樱桃,滺澜咬住了樱桃,晶莹的糖霜却纷纷落在唇瓣下颌。少年笑她邋遢,又觉心神荡漾,忍不住往近前凑了凑,扬起皙白颀长的脖颈,一口叼在还未吃下去的另一边樱桃上。

        甘甜细腻又何止樱桃那一点点,像是意犹未尽似的,舌尖缓缓舔舐在姑娘桃花似的唇瓣上,将方才遗落的糖霜吃了个干净。好像昨夜的酒劲儿还未散去,好容易平息的渴求又点了火,他眸中渐渐染了迷离之色,痴痴凝望着面前的明丽娇美,俯身吻上香软的耳根面庞。

        任他一腔炽热缠绵,滺澜却有点心不在焉,她总是被脑海中的琐碎烦扰,无法沉溺其中。

        “想什么呢?”,许是察觉到不对劲,少年止住痴缠,神色有几分被怠慢的不悦。

        滺澜在心中反复斟酌思量,这话若说出口未免得罪他,可自己方才勉力忍了好半晌,就是做不到麻木顺从,她也想睁一眼闭一眼,囫囵着把日子过下去,谁知比想的还艰难。小姑娘将身旁之人轻轻推了推,咬咬唇瓣,似是下定了决心,踌躇着想把话尽量说圆滑。

        “爷,虽说进了府门就是一家人,妻妾理应亲如姊妹。可是吧,别说姐妹之间,就是父母子女,也得讲究着点。就好比,就好比这吃酥烙的汤匙,旁人用过不要紧,再让我拿它吃饭,总得洗洗刷干净,要不我总觉着膈应。您早上沐浴更衣过了吗……”

        这话声音不大,可却犹如平地一声旱天雷,把祥和宁静的气氛炸了个四分五裂。常禄、锦云这些随身伺候的仆婢听闻这惊世骇俗之语,纷纷惊到瞠目结舌,遑论被膈应的本人。

        垫在身下的手臂猛然撤走,滺澜好悬没磕在窗沿上,看眼前人阴沉的脸色,渐渐疏离淡漠的目光,她深知自己捅了娄子,可说出的话好比泼出的水,没半点收回的可能。

        “好歹也是高门世家出身,要纳妾室的事儿,之前也和你说得明明白白,如何这般气量狭小,善妒计较?若是当初入了宫,还活不活了?大家闺秀,这点容人雅量都没有!”,少年起了身,情浓意切烟消云散,他目光凌厉审视着滺澜,仿佛头一天才与她相识。

        “哎,你这话可忒冤枉人了!”,被他指摘责骂善妒,滺澜慌乱无措,赶忙跟着站起身,忙不迭解释,“我这怎么是善妒呢?哪儿就容不下妾室了,也没作践谁啊,不就是问问沐浴更衣没有吗?这,这是善妒吗?这不是嫌脏……”

        完了,不解释还好,眼下是越描越黑。若说刚刚还有打圆场的可能,这下算是大局已定,覆水难收。大抵是已将她视如陌路,十四阿哥连架都懒怠吵,长长喘了气,似在竭力按捺情绪,闪身夺步而去。

        “等等!”,滺澜连忙去追,奈何他人高腿长,一步比三步,紧赶慢赶,可算在门口将手臂拽住,“这些天阴寒潮湿,前儿内务府送来新猎的白狐皮子,我抽空给你逢了个领围,别冻着了……”

        小姑娘踮踮脚要给他围上,谁知人家还不领情,拿手一搪,将彼此格挡开。

        “既是嫌弃我,又何必整这些零碎!你尽管嫌弃,往后休想我再登你门半步!”,他动了怒气,话也说的决绝,没留半点缓和余地。

        滺澜怔怔不敢动,捏着才没日没夜敢出来的领围,生怕言多语失,话也不敢辩解半句。忽觉手上一松,狐裘领围早已被少年抽走,却也没见他戴,只解恨似的捏在手里,大步扬长而去。

        环顾四周,仆下们面色各异,尤其桂嬷嬷和常禄他们的神情,说不好是惋惜还是怜悯,总之都一副无奈放弃的样子,仿佛她已经被扫地出了门。

        “你们,不要这样看着我,也不要问我如何是好。总之,要是被休了,锦云是家生丫鬟不提,嬷嬷和谙达,我必定都安置个好去处,放心……”,滺澜酸皱着小脸,脚步颓然往回走,她也没料到才大婚没多久,就闹成快一刀两断的局面。

        “主子,奴才哪儿也不去,这辈子就在您身边伺候,您去哪儿,奴才去哪儿!”,太监常禄先表了忠心,哐一下子跪在滺澜面前,好个凛然忠耿的模样。

        “呸!你跟着胡闹什么!哪儿就至于给您休了,我看爷喜欢您喜欢的紧,他就是小孩子脾气,过两天您卖个乖哄哄,夫妻间没有隔夜的仇……”,桂嬷嬷一掌扫在常禄肩头,恨他跟着添油加醋不劝和,她脸上堆了笑意,绞尽了脑汁想办法撮合。

        “嬷嬷,我们格格儿在家的时候养得娇,吃穿用度都讲究,她往常用的杯碟茶盏,府里少爷碰都不成。其实就是爱干净了点儿,不是嫌弃阿哥,哪儿敢呢?”,锦云念着桂嬷嬷是宫里派过来伺候的,怕她心中芥蒂方才滺澜所为,忙跟着解释打圆场。

        “锦云,你说,我要是被休了,回到杭州,街坊乡亲会瞧笑话吗?”,滺澜怯生生探问,她总觉着十四阿哥话说得决绝,恐怕这日子是过不下去了,估摸过阵子就得收拾包袱回老家去。

        “以咱们在杭州的家世根基,老爷、叔老爷的官职权势,十里八乡,谁敢说嘴?!哎哟,呸呸呸,我怎么也让您带跑了,回什么杭州啊!嬷嬷说得对,姑爷就是气话,您过两天哄哄他,说几句好听话,认个错儿,这事儿也就过了……”,锦云从小侍奉在滺澜身边,事事都顺着她的意思,方才差点就祸从口出,赶忙跟着找补。

        滺澜委屈又懊悔,她心里悲悲戚戚,总觉得仆婢们都在哄自己,再没个挽回了,索性破罐子破摔又躺回床上,想到刚刚他冷漠的呵斥,伤心之下使劲捶了捶枕头。

        “爱登门不登门,谁稀罕你来啊,癞哈馍!”

        皇上晚间在山水林泉之间设家宴,明明已是冬日,还能观流水瀑布,碧树繁花,到底是天家气派,不比寻常。

        因和十四阿哥闹了别扭,滺澜只得携锦云、常禄独自过去赴宴,主仆三人穿湖堤桃林沿卵石铺花的小路而行,早有杂役在两侧燃了石灯,影影绰绰藏在干枯枝桠间,显得奢丽又诡秘。

        远远瞧着有仆役在往道边石灯里添香油,许是天气太冷这人带了护耳皮帽子,眉眼遮在阴影之中,他只低头办差事,明知贵人来了,既不躲避也未见行礼的意思。常禄眸色动了动,他毕竟在宫中当差多年,又曾是乾清宫御前侍奉,比旁的奴才更机灵警觉。

        就在分心思量的档口,那人高马大的杂役猝不及防的快步冲过来,不过尺余宽的石子小路,要不是常禄以身遮挡,谁也无法料到他会做出什么。

        随着锦云低声惊呼,滺澜才察觉方才擦肩而过的刹那,袖子却被划了个斜长的裂口,万幸冬日衣服厚,没有伤及皮肉。

        “罢了,穷寇莫追,别中了调虎离山之计。眼下要紧的,是宴席的时辰要到了,如今这模样如何见人?”,看常禄有不放过歹人的意思,滺澜忙将人唤住,若是他再跑远,林子里熟识的就只剩锦云这弱女子,再来个状况谁挡得住。

        这次的宫宴虽皇上说了是家常相聚,不必刻意拘泥,但面君衣衫不整是重罪,回去换衣服误了筵席时辰,又会被指摘为怠慢圣上,局面是左右为难。

        “主子,奴才从前在乾清宫当差的时候,认识位姑姑人很好,咱们找她想想办法……”,常禄略略思忖,忽灵机一动,想到了或许能救场的人。

        主仆三人仍按着原路而行,并未耽搁半点工夫,悄悄来到离皇帝下榻处不远的一方小院,常禄探头探脑,用食指中指并拢,重重在掌心打了三下暗号。

        “秀瑗姑姑……”

        他低声喊了几句,见院中有人步伐匆匆来应门,十六、七岁的姑娘,生着一张巴掌大的心形脸,明眸善睐,樱唇小口,样貌甚是乖巧可人,她身上还穿着御前女官的服色,想来是刚刚卸下差事。

        “哟,谙达怎么来了,这位是?”,名唤秀瑗的女官面色生疑,将滺澜好生打量,不过兴许是都在御前侍奉,她和常禄的关系明显很熟识。

        “这是我现在的主子,十四阿哥福晋。姑姑,您给帮个忙,方才我们在湖堤桃林遇见可疑的杂役,但不太确定是刺客,还是还是谁别有用心的算计。太后过寿前的小宫宴是喜事儿,宗室亲眷都来了,皇上心气儿高,我们主子让别乱宣扬,又没抓到人,不要节外生枝,以免中了设计陷害之人的下怀。只是福晋衣衫被划破了,眼下回去更换来不及,您这儿可有合适的?”,时间紧迫,容不得闲话拉家常,常禄简明扼要将发生的事情大致叙述,也还算清晰明白。

        “福晋思虑周全,在宫里有时就难免吃哑巴亏,人没大碍就好。只是我毕竟为御前女官,自己的衣裳没几件,您几位稍待,我去找找……”,秀瑗姑姑长了个稚气乖巧的容貌,性子却爽利干脆,她半点没拖沓,掀帘子进了内室。

        不过片刻,看她以肩膀推帘子,手臂上还搭了几件衣裳,常禄忙过去接应。众人将秀瑗的衣服摊在外间桌凳上,确实没几件,可胜在干净整洁,刺绣团花都很体面。

        “福晋别嫌弃,御前当差大多是固定的服制,这身儿还是我在家做格格时,为选秀预备的好衣裳,压根儿没穿过。您先紧着筵席的时辰,别穿破了袖子的,皇上娘娘从来都是最后到,趁这时机让常禄回下塌处取适宜的过来,再悄悄来我这儿换了,若真有人问起,就说蹭了酒渍,不打紧……”,要不说御前宫人都是拔尖儿的,几句话的工夫,秀瑗已经做了详致周全的安排。

        滺澜同秀瑗姑姑的个头儿、身段相近,她从中挑了件丁香紫绣团梅图的衬衣长袍,外套靛蓝夹棉坎肩,式样儿颜色都还算不出错,只是比起皇子福晋应有的规格儿,还是差着些许。

        来不及多寒暄道谢,就匆忙赶往宴席,待到了厅前不远处,滺澜平了平气息,勉力将桃林中的惊吓风波忘却,端着仪态缓步而入。

        幸而真如秀瑗所说,虽宗室亲眷落座七七八八,可皇上和娘娘嫔妃们都还未到,众人各自闲谈叙旧,一派热络祥和。

        “哟,弟妹几时来的,怎么也不同我们打招呼?”

        朗声娇笑打破了周遭的絮语,滺澜头皮直发麻,她好不容易寻了个不起眼的位置猫着,等常禄将适合宴席规制的服色取来,真是越怕越来什么,偏有人就跟在大海里捞针一样,于芸芸众生间,也非得把她薅出来示众!

        “看嫂嫂们聊得正酣畅,未敢叨扰,想着过会子再来的……”,这下角落里待不住了,滺澜面上含了笑意,趁势坐在令玥身后。

        “既是来了,又谈什么叨扰,妹妹又是个嘴皮子灵巧的,一同聊才热闹!哎,你这衣裳倒是别致,清秀雅致,倒像个未出阁的闺女,只是于今儿的盛宴有些不合……”

        八福晋嗓门子不高,但却有种别样的穿透力,她惊诧娇呼,把诸人的目光都拽到滺澜身上。令玥微微蹙起眉头,许是也觉着疑惑,小宫宴为何要打扮这般素雅,滺澜朝她不着痕迹打了个眼色,姊妹间心有灵犀,明白这其中必定藏着现下不可解释的隐情。

        “这不是挺好吗?秀气又文静,澜格儿年纪还小,这样式儿多好看。再者,大冬天可穿的本来就不多,八嫂再给分成出阁未出阁,更叫我们没得挑拣了!”,令玥出身武将世家,父兄脾气皆傲气耿直,她学不来曲意逢迎,若心里膈应,脸上就摆不出笑意,三五句怼到八福晋无话可言。

        诸人眼见气氛凝滞,脾气玲珑圆滑的,忙出来插科打诨周全场面。滺澜无心调笑,百无聊赖四下望,忽撞到十四阿哥的目光,看他神色有些探究和复杂,兴许也在纳闷自己为何要选了这身略显家常的半新衣裳。

        皇帝、娘娘姗姗来迟,众人举杯颂贺,消散了方才的小小风波。席间歌舞升平,趁酒过三巡,贵胄们都被乐伎舞者所吸引,滺澜悄悄退了席,扶着常禄的手臂,往秀瑗屋里去换衣裳。

        归来时,宾客们都已不在厅中,太后草原出身,纵上了年纪,饭后溜达消食的习惯也不改,这会子夜幕垂落,老人家非要在水榭月台上看烟花。

        滺澜不想打眼,悄声跟在女眷们身后,谁知前头竟喧嚣起来,太后兴致高,说皇帝仁孝治天下,逢吉庆日子,要将藏地进献的经卷取来,供奉佛塔之上。只是她到底年事已高,在宫中又人人敬重,反而像个老小孩儿时似的,话说急了满汉蒙随意掺杂,伺候的仆婢听不明白,又裹着烟花绽放的响动,人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眼瞅着太后脸色逐渐不悦。

        “小孩儿,你过来,她们都不中用,嫌弃我年纪老迈口齿不清,不过去取几卷经文,怎么就装着听不懂!”

        滺澜本还老神在在,作壁上观,未承想太后不耐烦了,环顾四周忽点了过来,她还望四下左右找了找,看周遭诸人五味杂陈的目光,估摸是没跑了,老人家指的就是她。

        “儿臣,给太后请安……”,滺澜缓步上前,躬身半蹲在太后面前,听她絮叨叨说要去下榻的院子里找经卷,老太太被后宫尊养多年,早已养成恣意任性的脾气,要拿的经文种类繁杂不说,确实满汉蒙文随意来。

        因滺澜出身江南,未必习得满蒙话,不仅近身伺候的仆婢,就连十四阿哥也暗中捏了把汗,几次想要上前帮衬,却碍着皇帝在旁,不敢轻举妄动,生怕旁生枝节。

        滺澜倒是不慌不忙,只时不时笑盈盈颔首称是,待太后说完全,才起身告退,算领了桩莫名其妙的差事儿。

        她倒是听得大差不差,老太后虽掺和着满蒙汉话,但还算简单,只其间提到几卷贝叶经极其珍贵,伺候的仆婢或许就卡在此处,这种奇珍至宝寻常人听都没听过,又怎知老太太到底要拿哪几卷?

        太后宫中女官伶俐,不多时就找齐了经卷,让四名小宫女以楠木大盘托着,随滺澜去复命。才出了院门儿,就见十四阿哥站在树下,想来还是不太放心滺澜独自去办差事,小姑娘朝他打了个眼色,太后宫中人多眼杂,还有女官嬷嬷陪着,彼此还需谨慎行事。

        回来的时候,太后和皇帝正裹了狐裘大氅,正围着炭火坐在月台看侍卫耍焰火,略略点过滺澜递过来的经卷,太后笑到见牙不见眼,直夸她聪慧,“皇帝,我说什么来着,不过几卷经文,还能听不明白?不过是这帮奴才蠢钝!这丫头瞅着就机灵,是谁家孩子来着?”

        滺澜哪儿敢让皇帝回答,忙又躬身行礼,“回太后,儿臣是十四阿哥的福晋。承蒙您赞许,哪儿是我机灵呢,明明是太后教导有方,您宫中的女官们一点就透,经文置放井井有条,我们没多会儿就找齐全了,要说,还是太后您睿智通达,福慧双全……”

        听闻此话,不仅太后忍不住的得意,就连皇帝都喜笑颜开,不住拿手点着前头,“这孩子说得没错,额娘才是福慧双全,独具慧眼,要不周遭站着这么些个人,您一点,就找了个得力干将!早知如此,就不给她指婚了,送额娘宫里做女官,哄您开心也是造化……”

        风渐寒凉,德妃席间陪皇帝品了两盅酒,这会子揉着太阳穴说头疼,因她素来有喘疾,皇帝也不好挽留,就命十四阿哥将他母妃送回下榻处。

        “天色不早,额娘早些安置,儿子告退……”

        将母亲送至寝殿抱厦外,因宫中规矩森严,各处都有下钥的时辰,少年未敢久留,俯身行礼告辞,谁知却被留住了脚步。

        “咱们母子好久没说点子体己话了,如今在园子里,不比宫中那般规矩严苛,况且宴席还未散,急着回去做什么?听闻浅香又病了,前儿不好好好的?”

        母子二人相携在暖阁榻上对坐,大宫女彩萍为德妃沏了醇厚的普洱,阵阵香雾伴着水氲缭绕在彼此面前。

        德妃在心中叹口气,她有心扶植这不可为外人道的外甥女,奈何她身世复杂,母亲乃是老大人年轻时同卑微女子所生,本家不容,故而只能以养女名义留下,也嫁不到好人家,勉强嫁个旗下护军,丈夫靠着这桩婚讨个闲职做。到了浅香这一辈,身份够不上选秀,故而早早送入宫中,盼娘娘给寻个前程,谁知她性子木讷羞怯,宗室贵胄看门第,世家权宦多联姻,娘娘的外甥女又如何,父兄朝中无实权,谁会娶你做嫡妻?所以只能塞给亲儿子做妾,在眼皮子底下,还可照拂一二,真嫁了不知根底的人家,后宫闭塞,规矩森严,妃子哪儿能干涉朝臣家事,岂不任人磋磨。

        十四阿哥闻言一愣,脸上虽挂着笑意,眸色却发冷,敢情他屋里芝麻大点儿的事儿,娘娘都一清二楚。

        “侧福晋身子本就娇弱,如今天气换季阴寒,她耐不住也正常。待回了府里,好生将养调理,儿子不会亏待她,额娘放心就是。”

        “你那福晋倒是会讨人欢心,皇上从江南回来跟我面前夸赞,说这丫头是一等一的样貌,十成十的才情,最难得的是性情伶俐乖巧。可是,打从她过门,这些日子观瞧下来,到底是天真娇憨有余,端庄沉稳不足,女子在后宅,卖弄才情又不能当饭吃,嫡福晋还是要干练持重些才好……”

        德妃低头品茶,故意将话说得云淡风轻,她之前曾怀疑过浅香为何又称病谢客,还以为是滺澜因妾室侍寝而拈酸吃醋,故意使绊子打压,给浅香挤兑到不敢出门。可今日宴席前她来请安,无论德妃怎么软硬兼施,诱哄套话,都懵懂懂一问三不知的模样,看着也不似伪装,估摸根结还是在儿子这里,浅香怯懦,拿捏不住他的性子。

        也不知为何,母妃这番话,让小少年莫名焦躁烦闷,他胸腔里汩汩涌动着恼怒,可碍着孝义敬重也不好随意甩脸色发脾气,只能佯装淡漠,低头品茶,“回额娘话,儿子福晋年纪虽小,可打理府邸井井有条,驭下宽和有道,看她成日里忙于庶务琐碎,周全亲戚往来,没见有闲暇卖弄什么才情。儿子能尽心朝廷差事和课业学问,都托赖福晋辛苦操持,额娘不必多虑。”

        这下子坐实了,他后宅中不仅鸡毛蒜皮都被母妃摸个底儿掉,还有人趁机添油加醋,混淆是非,给人泼脏水生是非,真真是好大的胆子。

        虽尽力维持,可眼瞅着他面色渐沉,德妃也不欲再这话上纠缠,“你觉着顺心就好,我也懒怠管束……”

        母子正闲谈,忽听彩云来奏禀,说有客来给娘娘请安。闻声走来个十五六岁的姑娘,梳着小旗头,簪流苏珠钗,鬓边斜插橘粉色绒花两朵,和她衣裳颜色正相配。一身儿橘红玛瑙色的长褂,绣凤仙花纹,外套蜜合色十样锦的坎肩儿,透着鲜亮富贵,青春韶华。

        “好孩子,快来。这是简贝勒的外甥女儿,他阿玛之前在外做知府,今年刚刚调任从五品员外郎,跟着回了京城。你看她也从江南来的,模样透着秀气水灵,也会穿衣裳打扮,多明艳的颜色花样儿……”,宫中大妃多庄重自持,鲜少露出热络亲切的模样,德妃性子内敛,能这般明晃晃夸人更是罕见,她笑容温柔和蔼,眼睛望向还在品茶的儿子,将请安女子的身世来历说得仔细。

        十四阿哥从茶盏中抬起头,清冷冷的目光将面前的女孩儿打量,看她听过娘娘的赞许,面色娇羞却时不时抬眼偷望,显见不是安分守己的性子。少年将茶盏撂下,脸上浮现出粲然笑意,藏在内里的小虎牙都露了出来,“嗯,额娘赞许的是,确实会打扮,这身儿衣裳不仅鲜亮,还贴合时宜节气,跟外头树上霜打的柿子一模一样,看着就喜兴!”,说罢还拿手指了指。

        屋中侍立的仆婢都按捺不住,顺着他的指尖往窗外瞅,明灯高悬廊下,正巧光影映在柿子树上,近来天气阴冷,蔫儿瘪瘪的橘色柿子挂了寒霜,再回眸对照女子的衣裳,不能说相似,简直是照着搭配的。也就是碍于宫规森严,要不然暖阁里得笑成一团,大家越比对就越觉着像,越像就越想笑,有太监甚至捏起了大腿来按捺。

        来请安的女孩儿面颊酡红,静心细致选了好几日来面见贵主儿的衣服首饰,被人说成烂柿子,金贵娇养的格格哪儿下的来台,咬着嘴唇红眼眶,看着好不可怜。

        德妃没想到儿子混不吝成这样,都成亲了,性子还是不羁难驯,半点怜香惜玉都不懂,可想而知浅香是被谁挤兑到称病不出门,心中霎时也腾起火气。

        “混账,怎的这般口无遮拦,人家好好儿的姑娘,成你打岔取乐的了?宴席未散,你给本宫赶紧回去,省得我碍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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