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江湖几人回

七弦琴淋雨后音色会有损，展霁将琴身上的水珠用皱巴巴的袖子拭去，再抬眼时看见一道细长人影从屋檐上跳下，稳稳当当立在他跟前，一身浅色青衫，秋波如水，笑意盈盈。

        展霁觉得自己从前应该是认识这个女子的，可是他不动声色想了良久，却没什么结论。

        “当年虽是萍水相逢，可你居然一点也不记得我了？”

        她微微弯下身子，凑近后好奇地打量展霁，见他不像伪装，便不再深究，雨还在下，她手里明明拿着一把棕色油布伞，浑身上下却被雨水淋湿，长发湿漉漉黏在背后，肩上的衣裳被割破了两道小口，她低头瞧了瞧，叹气道：“好好的，干嘛下杀招？就算你不记得我了，也不能见人就杀呀。”

        展霁这才起身，抬眼看着眼前忽然闯入视线的陌生人，犹豫道：“姑娘尾随了我一路，又不现身，我自然以为是……”

        “来抢摩元经的人？”她嘿嘿一笑，这时才撑开伞，随手摇着伞柄转圈，雨珠在夜色中打着旋儿，模样洒脱轻狂，她个子高挑，肩平腰细，一条长至地上的墨绿腰带被雨水沾湿，抬眼笑看着展霁，说：“我只问你，你拎着我的青玉满京都瞎晃什么？”

        “你的？”展霁放下七弦琴，从袖中掏出楚凌逍给的青玉，想到楚凌逍那句“送你一件宝物，助你一臂之力”，心道难不成这件“宝物”指的是眼前这女子？思及此，展霁古怪地看了一眼对方，越发觉得莫名其妙，片刻后打定主意尽快结束这件事。

        “对呀，”女子笑意盈盈地盯着他的脸，忽然不解地问：“好好的一张俏脸蛋，干嘛弄得乱七八糟的，以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多好看。”

        “……”展霁印象中，打他生下来就没被女人这般瞧过，他耳根有些发热，侧开脸后递给她青玉，语气生硬地说：“这是我捡的，物归原主。”

        女子垂眼看着那块圆溜溜的青玉，目光在展霁布满疤痕的右手掌上停了一瞬，才伸手接过青玉，抬眼看着他笑嘻嘻说：“好吧，你说捡的那便是捡的，不过楚凌逍去哪儿了你快告诉我。”

        “……”展霁非常无奈地瞥了她一眼，见她将伞杆搁在肩头微微转着，歪头看着自己笑，不好打发的模样。就在展霁开口说话前，一阵推门声在院子响起，两人转头去看，便见一个蓝衣身影走了进来，是一个年轻男子，桃花眼，风流相，腰间别着一支玉箫，正是方才吹箫的人。

        “刚才若不是我，你现在已死在这小子的七弦琴下了。”蓝衣男子走过来，自然是对女子说话，再转头看着展霁，点头道：“我还以为是一个前辈呢，原来竟如此年轻，瞧你琴技应是师承青云子门下，青云子年轻时收过一位外门弟子，现在是杀青帮司淮长老，也就是我师父。”

        “哈？有趣有趣，赵承之，你比这小子看着显老多了，还得叫人家一声师叔。”女子眼波在两人身上流转，展霁闻言看着蓝衣男子，说：“原来是杀青帮少帮主。”

        赵承之对展霁拱手，笑道：“确实，我是该唤你一声小师叔。”展霁愣了一下，才苦笑道：“称谓罢了，你自在就好。”他说完眼睛一转，看着瞧热闹的女子问：“姑娘又是何人？”

        伞柄停止转动，女子勾唇一笑，抬起一双泛着幽光的眼眸，冲展霁眨眨眼，思索道：“看来展公子贵人多忘事，真不记得我咯！”

        展霁凝目看着她，仍旧没印象，踌躇间见赵承之抬手搭在这女子肩膀上，嘲弄道：“楚菱你少欺负我小师叔了，你又不是什么大美人，五年前萍水相逢，哪儿能记那么清楚。”

        楚菱？

        展霁有一瞬间的晃神，仍旧想不出什么来，他好奇地看了一眼撑着伞的女子：“楚姑娘要找楚凌逍，你们……”她浑身配着暗器，与楚凌逍武功路数相似，应该也是暗器门的人。

        可是叫做楚菱的女子对展霁摇了摇头，说：“我早不是暗器门的人了，楚凌逍也不再是我师父。”闻言，展霁发现赵承之叹了一口气，转头看着无边夜色，好像不太想搭理她的话。

        楚菱继续对展霁说：“我帮了他一个忙，可是他却失信于我，所以我一定要找到他。”她眉眼中透露出一股倔强之气，说：“所以你快告诉我他去哪儿了？”

        展霁抱着手臂想了一会儿，只好将楚凌逍走之前的情况与她讲了，讲完后诚恳道：“我真不知他去哪儿了。”

        “行，”楚菱顿了许久，喃喃道：“五年了，他居然还躲我，明明知道我在京都，见一面也不肯。”这时，赵承之终于忍不住转身看着她，又犹豫地扫了一眼展霁，才隐晦着提醒她：“你也知道五年了，还不明白么？”

        楚菱脸上还挂着笑，却有些苦涩，转头望着赵承之说：“明白什么？我不明白，永远不明白。”说完，她继续转着伞柄，雨水哗啦洒了其余两人一身，展霁刚侧身躲开，就见楚菱迈入夜色中很快不见踪影，他忍不住赞叹好厉害的轻功。

        赵承之自然明白展霁所想，于是悠悠笑道：“小师叔你不知道，为了学龟息大法，我也跟了她好些年，她追着楚凌逍，我追着她，从江北到京都……”

        “王八蛋！还有我追着你呢！”

        展霁又见那扇今夜过于繁忙的门扉被人一把推开，一男一女迈进来，他见过这两人，中秋节在京都大街。他微微皱眉，心道来的人太多了，他快五年没有一天内见这么多人。

        楚山山生的娇俏，连气呼呼的时候也很可爱。刚一走近就见赵承之立刻跃上墙头，她气急败坏冲他喊道：“你跑什么喃？我又不是母老虎。”

        赵承之摸了一把光溜溜的脖颈，蹲在墙头笑道：“小克星，一遇见你准没好事，咱还是别见面了吧。”

        楚山山叉腰望着他，说：“是你先招我的！”

        赵承之垂头丧气，嘟囔道：“师姐妹俩儿一个德行……”

        “你说什么？”楚山山没听清，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珠子看着墙上那人，却见他冲自己身后略一拱手，道：“小师叔，眼下不是叙旧之际，我先走一步！”说完，像一只大雁一样扑进了黑暗中。

        “赵承之！”见此，楚山山也点地而起，展霁看出她轻功不佳，武功也不好，一直跟着她的男子这时走过来，对展霁自我介绍道：“展公子，在下许小印，方才那女子是我师妹楚山山，再之前那女子曾经是我师姐楚菱。”

        展霁对这些男男女女没什么兴趣，见许小印彬彬有礼，于是点了点头道：“夜已深，许掌门请回，我也想休息了。”他虽然对这些人没有印象，但是江湖中几大门派的掌门他还是知道的，眼前这个年纪轻轻的男子在五年前的武林大会上夺得第一，时任暗器门掌门吴尘子宣布退位，将掌门之位传给了许小印。

        许小印闻言笑了笑，却没有要走的意思，展霁无奈，只好转身丢下他进屋去，却听见许小印忽然说：“展公子一直在找五年前出现在赤苇荡的杀手？”

        顿时，展霁眼里闪过杀气，并没有转身，伸手搭在门框上，沉声道：“这不难猜，许掌门多管闲事么？”

        许小印急忙摆手，恳切道：“你别误会，五年前你游历江湖时，暗器门身陷囹圄，你在空雨湖出手相助，我对你感激颇多，虽然于你而言只是小事，对我们暗器门来说却是救命之恩，所以如果有机会我一定帮你。”

        展霁沉默着没说话，五年前么？对他而言发生的事太重太狠，算是人生中的灭顶之灾，除此之外，他确实将其余的事忘光了。

        “展公子，不瞒你说，我前几日见过绒烟姑娘，”许小印说到这里又解释说：“绒烟姑娘当年虽然跟着炎羽王的随从展五福去过赤苇荡，但她不是江湖中人，就算听见什么看见什么，也不可能明白什么，所以我去问了几句。”

        展霁这才转身，看着他问：“你知道什么了？”

        许小印松了一口气，说：“绒烟姑娘是好人，她没说谎，听她描述当年闻到的异味，并不是我们都以为的十香软筋散，我给吴尘子飞鸽传书，今日回信上说一般的十香软筋散不会让炎羽王这种绝顶高手武功尽失，吴尘子怀疑那迷药来自大食国，本来是进贡给皇上的宫闱秘药，若是燃烧成灰烬，习武之人武功尽失，任人宰割。”

        武功尽失、任人宰割！

        展霁咬紧牙关：“所以？”

        许小印顿了片刻，摇头说：“只凭这一点确定不了什么，还是得找到杀手，不过既然这药来自皇宫，炎羽王身上的伤口是明显的剑伤，且武功路数不是朝廷中人，就可以从五年前与朝廷来往密切的用剑高手查起来。”

        五年前？

        五年前……

        朝廷更新换代不久，新帝年轻气盛，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上任不过三天就颁布诏令施行新政，减轻百姓赋税，改革科考，任用寒门才子。一众老臣心里都明白，一朝天子一朝臣，眼下新帝不容阻碍改革的老臣，所以有人卸甲归田，有人告老还乡，也有人隔岸观火。但是仍旧有超过一半的人站在了皇帝和新政的对立面，带头之人就是当朝大将军炎羽王展曜。

        作为手握军权的前朝重臣，展曜的存在，就像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挡在新帝面前，两方僵持不下，新帝改革的进程非常艰难……

        庙堂之高，江湖之远，在这一年，江湖上也有一件大事发生——武林盟主燕江海与人比武落败，败后羞愤不已，仰天长啸之后抽出宝刀弯月砍下自己右臂，从此销声匿迹，不再见于江湖。没有任何人知道赢了武林至尊的人是谁，江湖中人吵吵闹闹很长一段时间，终于定下三个月后嵩山少林举行武林大会，选出武功天下第一的人，成为新一任的武林盟主，最后阴差阳错中，暗器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赢了在场所有人，他却一口否认是自己赢了，带着门人离开了嵩山，这个武林盟主之位至今都没着落。

        展霁当时十四岁，刚下青云岭，出京都入江湖，初出茅庐，就亲眼目睹了那场滑稽的武林大会，如今除了记得许小印赢了众人却甩手离开，其余的人和事都记不太清楚，至于后来暗器门遭难被自己施手援助的事还是方才听许小印说的。

        “当时死了几个掌门，一众门派凭着几支暗器门的飞霜花就认定是我们下的手，吴尘子跑路，菱姐负伤，我和山山哪是那么多人的对手，若不是展公子出现，我们全都要死在空雨湖了。”许小印见展霁不太记得，于是给他解释之后的事情：“你走后，这事查清楚不是暗器门所为，最后还是没查出谁下的手。经此一事，江湖上几大门派的争斗收敛了许多，唯独铸剑山庄一家独大，江湖人都知道叶楠风与京都七王爷祁璋走得很近，甚至有传闻，叶楠风的徒弟肖令就是祁璋的私生子。”

        “祁璋？”展霁沉吟片刻，忽然抬眼盯着许小印，问：“你与我说的这些，还有什么人知道？”

        许小印愣了一下才笑得坦荡，说：“你若是指铸剑山庄的事，整个江湖中人尽皆知，而你若是指我帮你查当年之事，这件事还有吴尘子、菱姐、山山三人知道，我们都是为了报你当年救命之恩。”

        想到那一对不靠谱的师姐妹，展霁皱了皱眉，半晌后对许小印抱拳道：“多谢，你已经为我指点迷津，接下来的事我自己就可以做，请回吧。”

        许小印闻言笑了笑，不再废话，转身前想到什么，意味深长地看着展霁问：“菱姐的那块青玉真是你捡的？”

        展霁明明已经拉开了屋门，闻言又是一顿，还没回答就听许小印在身后自言自语似的说：“请神容易，送神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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