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梦境
赵重霜倏地睁开了眼，眼前还是熟悉的房梁。
她呼出一口气，沉默着等心情平复。她现在已经不会因为梦境而尖叫出声了。
梦中有很多杂乱的碎片、很多她没有见过的人，可最后的结局却依然是那一个。
马车在车道上平稳地行驶，眼前的视线却突然晃动，“咯噔”一声，马车似乎撞到了什么东西，以极快的速度往一侧偏移。
马儿嘶鸣，破空声阵阵，还有很多人的吵闹声……一个男子从马车里滚落下来，慌乱地想要抓住什么，但最终没有成功。
下一秒，视线内变成了深不见底的悬崖，耳边的破空声烈烈，赵重霜在强烈的失重感中醒来。
永远都是这样劫后余生的感受，赵重霜的右腿抽搐了一下。
这个梦，自己已经记不清做了多少次了。
小时候，她还会被吓得尖叫；后来发现，这只会换来爹娘的巴掌，于是就连在梦里，也不敢发出声响来了。
随着她渐渐长大，梦里不同的内容越来越多，有时是一个姿容倾城的女子在微笑，有时是森森的高门大院、烟柳堆叠，有时也会是几个像花孔雀般招摇的纨绔子弟……
可梦里的结局，却永远都是那个坠崖的男子，从不曾改变分毫。
那人比赵重霜见过的所有为人称道的俊秀男儿都要好看。千百次的见面，赵重霜已经将那人的五官描摹在记忆深处，可在梦中见到他的正脸，赵重霜依然会在那一瞬间感到晕眩。
哪怕哪人从马车中滚落，也好似蹁跹的玉蝶一般，一袭白衣染上尘土，有种很残酷的美感。
每次遇到，都是惊魂未定。
赵重霜起身洗了把脸，不再去想梦里的世界，她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做，不能被梦影响到。
——
“小双儿，你说奇不奇怪，我每次睡得好好的，结果到了三更时分，就醒了，然后就再也睡不着了。”
“睡不着能怎么办呢，只好听打更人一声一声地叫喊，数着还有多久天亮。”
赵重霜认真地听着季先生讲话：“睡不着，很难受。”
她的小名叫作“小双”，来医馆的人都爱跟着赵大夫叫她“小双儿”。
她头上扎着双髻，于是头发就可以干干净净地全部绑起，没有垂落的发丝影响视线。
一个白白净净的小丫头。
赵重霜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也平静，但黑溜溜的杏眼却叫她显出几分娇态来。
赵重霜虽然无甚表情，可眼神却专注，与她聊天的人能感受到重视。
季先生继续说道：“是吧，这可一点儿也不好受啊。大家都说这不是病、不用治，可总是只睡这么点时间总归不舒坦。天还黑着，起来也干不了什么，就只能干睁着眼到天亮！”
“可季先生您看起来精神不错。”
“那是，我身体好着呢！”
季先生高兴了，眯着眼笑，笑声爽朗。
他是镇上酒楼的账房先生，大家都尊称他为“季先生”。季先生身形精干、心思极细，又很注重保养身体，一有个头疼脑热身体不适就往医馆跑。赵大夫就很喜欢这样自觉的病人。等到疼得受不了、或者拖不下去了再来，情况就会变得麻烦很多。
季先生来的时候，赵大夫还在医馆后头忙活，在医馆做学徒的赵重霜便只好先由自己招待季先生了。
她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学不会怎么和人打交道，像是隔着一层什么，赵大夫总说她面无表情，还不爱说话。赵重霜自己也不爱同人打交道，平日是能躲则躲，实在躲不过才勉强应对。
季先生见到赵重霜就高兴，小丫头身子是抽条了，可脸上的婴儿肥还没完全褪去，那一本正经板着脸的样子同小时候一模一样。附近的街坊都知道，小双儿看着笑也不笑，但性子可是软和得很，大家都爱逗她两句。
他每回来医馆都想同她逗趣，可小双儿总是闪得很快。好在这会儿没别人在，小双儿没法子，只能在这里陪他聊天了哈哈。
……
赵大夫估计是听到动静，从后头走进来。看到账房季先生兴高采烈、赵重霜面无表情，赵大夫顿时又生出了落荒而逃的想法。
小双儿平时说话做事都没什么表情，按理说和她聊天的人就没兴趣了，可来医馆看病的人呐，一个个都特别爱找小双儿聊天，倒是他自己在旁边看着，总尴尬得不行，觉得场面又怪异又好笑。
赵大夫踌躇了一会儿，见两人都朝他看了过来，便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打招呼：“季先生，您来啦。今儿来医馆是为了什么？”
“来医馆还能是为了什么，”账房季先生嗔怪地看了一眼赵大夫，“我刚还和小双儿说呢，我半夜睡得好好的，突然就醒了……”
见赵大夫来了，赵重霜便自觉地往后院走去。招待季先生的事在赵大夫出现的那一刻就交给他全权处理了，她溜得合情合理。况且今儿天气正好，赵大夫一定又把药材拿出来晒了，她得去看着些。
按照季先生那爱寒暄的性子，说不定要把酒楼最近发生的趣事都讲上一遍才肯停，等看完病拿药还要很久，她不用在旁边等着，到那时候赵大夫会叫她的。
虽然从来不说，但她其实挺喜欢和季先生聊天的。赵重霜也有些羡慕季先生，可以那么顺畅地表达自己心中所想、可以恰当地做出动作和表情，从来不害怕人际往来。
赵重霜不知道自己是天生如此，还是因为小时候的经历，等她察觉到的时候，自己已经变成了现在的样子，少有表情、不爱说话，显得冷漠而呆滞。
她小时候过得并不很好，常常是需要靠忍受来度过的；那家人总说她浑身带着霉运，或许她只是把运气都攒起来了。
攒起来了，才能遇到赵大夫。
那年她九岁，遇上了村里的大荒年；如果不是遇见赵大夫，她大概已经死了。
当时村里洪水肆虐，粮食歉收，大家不得不打包袱离开家园，一路向北，去往没有受到太大影响的临州。
洪水的影响远超村民的想象，流民越聚越多，赵重霜一家六口挤在流民当中，拥在叙州城的城门外。当时大家流亡既久，身上带的干粮早已不够吃，于是各个争先恐后，怕挤不进城里。
进城要仔细查验每个人的包裹行囊，可流民却不断赶到，乌泱泱地堵在城门口。
赵重霜记得当时的场景，但又好像早忘了，连……那家人的面容也记不清了。
当时他们一家终于进了城，一切都是陌生的。母亲不知寻了一个什么理由，叫她在一处她并不认得的地方等着，却再也没有出现。
她记得那里有一面旌旗，就在她对面一直招摇着。她不声不响地等到夕阳下沉，才恍惚间意识到，她是被丢下了。
也是，她的出生本就也不受到欢迎。那家人还得保存口粮照顾弟弟，她这个拖油瓶自然早点丢下为好。
况且她的性子，素来不讨喜。“见到人，连笑也不会，真晦气！”
那时的街上，黑沉沉的没有什么光亮，大部分的门面已经都关了。她失去了目的地，满眼茫然，见到远处还有一点光亮，就顺着光往那里去了。
是赵大夫的医馆还开着。
他的医馆，总是很早开，又很晚才歇。这是她后来才知道的。
赵重霜不记得自己当时说了一些什么，只记得赵大夫无奈地答应她的神情。
赵大夫同意她留下来了。
那一幕赵重霜记了很久很久，那时医馆的油灯昏黄，映得赵大夫的神色模糊又柔和。她在医馆一待，就是七年。医馆已经成为了她的家。赵大夫和庄伯，是她新的家人，也是她的恩人。
现在想想，说不定还要庆幸那家人早早抛下了她。
被丢下一次后，她连死也不怕了。或许她本来就是个怪胎，是个什么也可以忍受的怪家伙。
当时的她浑身长刺，无论是受了照顾还是受了欺负，都是硬邦邦地不吭声。如今却好像是有些柔和下来了。
……
医馆后边的院子有一大块空地，果然堆着药材。
赵重霜已经习惯了。赵大夫明明是个极耐心的人，病人反反复复说一样的话，他也依然耐心十足，偏偏就是不耐烦晒药。
赵重霜把药全部抖出来，细心地一点点铺散开去。做罢，靠着回廊柱子坐下了。
她不爱凑热闹，很多时候宁愿一个人待着；刚又想到以前的事，更是有些提不起精神来。
虽然她并不经常想到儿时的遭际，可一旦开了个头，记忆却总是要全部走上一遍才甘心。
医馆内不仅仅只有她和赵大夫，还有庄伯。
庄伯今天买了点东西回家看望父母去了，还没回来。
庄伯是赵大夫族里的“家生子”，庄伯的父亲母亲也都是赵家的奴仆，现在都到了颐养天年的年纪，不再起早贪黑干伺候人的活儿了。
庄伯比赵大夫小两岁，基本上是一同长大的，说是赵大夫的仆人，不如说是从小到大的同伴。赵大夫开了这个医馆，庄伯也就一道儿过来了。
赵重霜遇见他们时，他们已经是两个小老头了，一胖一瘦，笑眯眯的模样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赵大夫和庄伯，都是很有趣、很好的人。
这几年自己受到他们很多的照拂，才能够这么自在地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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