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17章
元惜春进入登仙大殿时，灵虚道主已经等候多时。
他正站在大殿中央，凝视着一方宏伟的青铜鼎，厚重鼎身上刻满了代表着山川日月的花纹，拙朴中又蕴含着一丝大道真意。
雪白线香悬在大鼎的中央静静燃烧，氤氲出一片深深浅浅的淡金光晕，倒映在水面上温和而不耀眼。
听到脚步声，灵虚道主转过身来，他的身形略微佝偻，面容已显现一些老态，周身气质却是平静祥和的，看起来不像是一个超脱世外的合道大能。
更像是一个饱经风霜的平凡老者。
在元惜春默默打量他的同时，灵虚道主也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眼前之人，他曾在长御第一次下山时偷偷见过她一面。
那个时候，她的气机稀薄而又微弱，浑身笼罩着阴暗死气，沉重到宛若乌云罩顶，这无疑是一种早夭且极其不详的征兆。
因此他并未对她施加多余的关注，谁曾想后来竟发生了那样的事。
今日再见，那层死气却好似完全消弥了一般，只余下了一片纯粹的勃勃生机，如同雨后春笋，旺盛而又充满活力。
灵虚道主是出乎意料的，在他看来一个人哪怕是死而复生，她的气机也不可能会有如此巨大的改变，顶多是一些细微的增减。
真是怪哉。
两个人默不作声地看着对方，大殿里寂静的像是无人之所。
大抵是时间过得久了些，察觉到灵虚道主的视线一直凝在自己的头顶上方后，元惜春颇为疑惑。
她想了想，拱手行了一礼：“不知道主寻小辈有何事，可是小辈身上出了点问题？”
灵虚道主回过神来，摇摇头道：“小友身上生机充沛，并无什么不妥之处。”
不管怎么说，这确是一种好事。
他思索着从青铜鼎里挑出了一只完好无损的雪白线香，递到了她的手里，语气颇为慎重：“这次请小友前来，主要是为了之前立下的天地誓一事。”
“我等仔细研究了一番小友贡献出的封印之法，越想越觉得对小友实在亏欠。瑶池之意并非我等所愿，我等却亦成了帮凶，还望此能弥补小友分毫。”
雪白线香名为天水，以真灵点燃后供奉在青铜鼎内，可在重要时刻遮掩自身命数，避开天地因果。
这是一种极其珍稀的大道至宝，只会在天地最纯粹的气机里诞生，可以说是连道主层次的人物都会心动的存在。
天水道香能被供奉在登仙大殿里，足以说明它的重要地位。
元惜春看着手中的雪白线香，却迟疑着并未点燃。
她看得出来灵虚道主心怀善意，也知道天水对于立下天地誓的人来说确实是一份强有力的保障，但若是因此与望仙洞牵连过甚，加深了因果，对她而言反倒是有点得不偿失。
灵虚道主等了片刻，见她迟迟未动也大约明白了她心中所想，他温和地笑了笑，解释道：“小友既已重获新生，便是前尘往事一应俱散。纵有一丝气机牵连，也是我望仙洞亏欠于你，此物赠你方才算是抚平因果，小友不必为此而忧虑。”
道主一语，言出法随。
元惜春清晰地感觉到纠缠在自己身上的因果红线消融了几许。
她不再犹豫，闭上眼睛将神识引了出去，接触到天水道香的那一刹那，识海中也缓缓浮现出一小截雪白线香的身影。
雾色烟气沉浮飘渺，灵虚道主看着眼前绽放出来的异像，目光怔然。
点燃的天水道香静静地悬浮在半空中，雪白线身上浮现出了一缕缕枝蔓般的金色纹路，不断蔓延着直至与火光融为一体，火芯飘摇间透出一点深沉而又浓郁的绿。
而后，异像消失了。
它飘回至青铜鼎内，悬于鼎的正中央，所过之处明晃晃地清出一片空地。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灵虚道主在心中深深叹息着，视线不由得移到了另外几株有着相似情形的道香身上。
它们的主人无一例外都曾踏足过大道巅峰，只是有的成就了道主之位勉强留存于世，有的却消失在天地大劫里不知所踪。
他沉默地再度打量了元惜春一眼，苍老的眼中色彩难辨。
元惜春点燃道香后，试探地拨动了下识海中的天水幻像，一阵若有若无的联系从青铜鼎中传来，好似给她披上了一层柔软的薄雾。
她顿时感到周身轻快了许多。
灵虚道主见状，手轻轻一挥，缠绕在她身上纷杂的因果线簌簌而落，只余下一条暗沉的红线仍是顽强地扎根在她的真灵里，不肯褪却。
他定定地看了一眼，叹息道：“小友该断的因果都已经断了，唯独此根因果还有一丝未解之缘，只能待其缘灭后由小友自行斩断了。”
元惜春却觉得这结果已然比她想象中的更好，她笑着再次朝灵虚道主行了一礼：“晚辈已经因此受益良多，是我应多谢道主才是。”
她顿了顿，补充道：“不知道灵虚道主寻晚辈前来可还有其他事相商？”
若是单单为了天地誓一事的话，还远不值得道主亲自下场，更何况灵虚道主还有着另一层让她不得不多想的身份。
灵虚道主眼睛微眯，神色陡然凌厉，身上也隐隐倾泄出一丝道主的威压，殿宇内莫名的沉重起来。
元惜春强行装出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额头上却冒出几滴冷汗。
这些大能真是忒不讲理，动不动就释放压力，早知道就不多嘴提这一句了，你爱说不说。
她憋着一股劲儿，疯狂运转体内的灵力将其附于体表，抵御这如同山岳般逐渐落下的威压。
灵虚道主见状不仅没有恼怒，反而是暗自点了点头，眼中的光芒越来越亮。
殿宇内压力一松。
元惜春长吁一口气，紧接着听到灵虚道主娓娓道来的声音。
“小友见谅，老朽的确有一些事想与小友相商，是有关于我那不成器的徒儿的。”他的语气里含着一丝无奈，“想必小友也对长御入魔的事有所耳闻吧。”
不仅有所耳闻，她还直面了入魔的剑主，虽然一点事也没有，但她还是不想再遇见那种状态下的煞星了。
元惜春默默补充着，心中有了一丝猜测。
“道主是希望我能尽量劝剑主回头吗？”
灵虚道主摇摇头，继续道：“长御第一次入魔是在出万魔谷的时候，亲耳听闻了你的死讯。”
他万万没有想到，元惜春的死会对长御的打击如此之大，以至于他当场看破了瑶池圣女为他编织的一场幻梦。
当时的灵虚道主在得知月濯做的小动作时也并没有在意，这在他看来是一种顺其自然的好事，情劫对象由难易简，不是更容易被勘破吗。
可后来发生的一切彻底打碎了他的心存侥幸。
灵虚道主语气沉沉：“那个时候，他提剑疯魔一般追杀了月濯百里，生生毁去了她一身修为，回来后更是当场斩杀了无数瑶池子弟。”
更令道主们没想到的是，他竟为了复活眼前之人宁愿付出道途尽毁的代价，也要施展那从未验证过的逆天禁术。
这是望仙洞的高层们决不能接受的，他们费了很大力气才封住了他的记忆，强行让太衍剑主从混沌中清醒。
“太衍是因你而入魔的。”
这句话在元惜春的脑海里轰然乍响，她捏紧了手指，略带讽刺地问道：“那不是他咎由自取吗，还是道主想以此警告我，让我远离您的弟子？”
灵虚道主心中有愧，是他放任了这一切的发生，让事情发展到了一个无法掌控的地步，他重重叹了一口气，脸上似乎更加衰老了些，他沉默了片刻，终究是抖着嘴唇回答了她的问题。
“不，我希望长御如果有一天真正入魔了……你能够亲自了结他。”
灵虚道主的眼里有过挣扎，但他还是说出了这一句话，他深知会有那么一天的，从入魔的开始就是一步步失控沦落的进程。
元惜春听到这句话，情绪差点没转过来，她不可思议道：“他可是你的徒弟。”
灵虚道主：“我知道，我知道，正是因此……”他哑了口，说不出话来，眼里的光芒明灭起伏。
可笑他身为道主，自以为能掌控因果，逍遥于天地，实际上却还不是被禁锢于一尺空间之中，谁也救不得，谁也护不住。
元惜春思忖片刻，还是拒绝道：“我不会答应的，殷长御的命唯有他自己可以了断。”
如果有一天他彻底入魔了，就算她不对他刀剑相向，这天地间亦是容不得一个入魔的能够大杀四方的剑主的。
天底下所有的修士都会讨伐他。
灵虚道主也知道这一点，他目送着元惜春走出了登仙大殿，一声微不可闻的低语轻轻回响在大殿中央：“所以如果有可能，我还是希望你能救救他的。”
他转身回到了青铜鼎前，仰着头看那鼎上代表着天地的纹路，思绪隐隐回到从前。
若是长御跟他上山的时候，没有选择那把名为太衍的剑，是不是就不会变成如今这个模样。
灵虚道主想了片刻，忽而苦笑了一声：“算了，我这把老骨头还有什么本领能违抗天命呢？”
他摇着头，一步步走进了大殿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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