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陈书芬中午灌完火腿肠回来，在不知道哪个老朋友家打了几圈麻将。
下午回家，老太太说家里没小菜了，让林乐多陪着她去超市买。
生活超市就在小区对面，收银和理货员都是老太太熟人，看见陈书芬就笑：“陈老师回来啦。”
陈书芬面上喜笑颜开，语气却佯怒：“我一辈子都没读过几本书，更别说当老师了，可别开老太太玩笑。”
大家笑，又看向林乐多：“这个漂亮小姑娘是谁呀？”
陈书芬教林乐多叫人，心里自豪，嘴上随意：“我外孙女，在一中读书，过来陪我住。”
-
回家的路上，陈书芬念叨起今晚要做什么菜，一日三餐就是她日子里最大的事。
陈书芬问：“玉米排骨汤怎么样？”
林乐多说：“好啊，我喜欢。”
“再炒个牛肉？”
“炒野山椒的。”
一辆奥迪停在单元楼下，车外站着个老太太，头发打理得宜，穿一身质感轻盈的黑裙，脖间挂着串珍珠项链，周身弥散着种“书香气自华”的雅感。
走近了，陈书芬招招手，亲昵地笑着打招呼：“程小姐，回来啦。”
程小姐？
林乐多第一次听她外婆那么文雅的叫一个人，她目光好奇地定在那位优雅的老太太身上，气质端方持重，年轻时估计真是位大小姐。
林乐多眼神在“程小姐”身上多停了几秒，细细看，脑子里竟诡异地生出了几分眼熟感。
下一秒，脑海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但没抓住。林乐多不确定，她和这位“程小姐”，是不是在哪见过？
陈书芬看向旁边的中年男人：“展平，送你妈回来啦。”
“陈姨。”段展平笑，跟陈书芬寒暄几句后，把后备箱的一箱提子和两箱龙眼搬上楼。
两棵龙爪槐立在窄仄的楼道两边，往楼洞口投下一片荫凉。
程想容笑眼看向陈书芬身边亭亭玉立的少女，主动开口：“这是多多吧？”
她声音温和，语气里有种平实的亲切。
那一刹，林乐多像是被叩响天灵盖，一触即发的回忆被勾连起来——
四年前，雪夜，医院外，长椅，一个穿黑呢大衣的好心婆婆。
如果说“程小姐”的身形外貌让林乐多有所疑犹，似是而非，那么声音一出，她确定无疑，她们俩在此之前确实有过一面之缘。
这位“程小姐”甚至可以算是她的……救命恩人？
没想到，新城茫茫，她们居然会有一天能再遇上。
“多多，怎么不叫人，这是程奶奶，小阔的亲奶奶。”陈书芬见外孙女出了神，用胳膊肘推她两下。
没想到她居然是段屿阔的亲奶奶？林乐多回神，赶紧笑了下叫人：“程奶奶。”
“程小姐”应该是不记得她了。她那时候读初一，那天晚上还戴着顶帽子，被围巾裹住了半张脸，只有双眼睛露在外面，要她自己再认都难。
对面，程想容笑，递给林乐多一个没事的眼神，跟陈书芬说：“书芬小姐，你别吓着人了。”
听到“书芬小姐”这文绉绉又酸不拉几的称呼，陈书芬大笑，浑身不适应，扇蚊子似的挥挥手：“别消遣人啊。”
“那你还总叫我‘程小姐’？”程想容刚刚是以牙还牙。
“年轻时候叫惯了，年纪大了，改不了口了。”
程想容透过陈书芬手里的半透明塑料袋往里看：“诶，你家今晚做玉米排骨？”
“对，我外孙女喜欢，今晚一起过来吃吧。”
“行啊，刚好我家冰箱里还有只鸡，一起炖了。”
俩老太太你一言、我一语，挽着手上楼了，把林乐多落下了。
-
厨房一块巴掌大的地方，陈书芬跟程想容两个人挤在里面。陈书芬不知道是第几次转身撞到程想容，忍不住说：“你去客厅帮我打开电视看看美国为什么要打叙利亚，饭我来做就行。”
程想容不动：“嫌我给你帮倒忙啦？”
陈书芬大笑，把空心菜放到菜盆里给程想容：“帮我去阳台洗洗干净。”
一个小时后，晚饭开餐，林乐多关着门在房间里看书都能闻到黄焖鸡的鲜香味。
“多多，出来吃饭啦。”陈书芬喊。
“好。”
林乐多从房间出来，段屿阔也刚好进屋，陈书芬边喝水边安排：“多多，去厨房装饭，四个碗。”
程想容在布菜，拦下：“让小阔去就行，多多你坐着。”
“那怎么行，小阔是客人，林乐多你去。”
“怎么不行，我说让段屿阔去就让段屿阔去。”
都说急眼了。
段屿阔：“……”
林乐多：“……”
段屿阔径直走进厨房，林乐多慢他一步进去，一个人盛饭，一个人拿筷子，准备走出厨房时，林乐多被段屿阔塞了两碗饭到手里，两人各端了两只碗出去，非常平均。
长桌上，四菜一汤氤氲着热气，两家各坐一边。
餐桌上难得有四个人，陈书芬为这份热闹开心，她招呼大家先喝汤，里面加了虫草花，鲜掉舌头。
然后又惊讶说：“我听多多说，厨房里那个坏水龙头是今天小阔帮忙换的，小阔你居然还会换水龙头？”
段屿阔简短道：“以前学过。”
提起往事，程想容好笑说：“小阔以前跟他爸爸学的，你也知道，展越小时候整天拆家，就爱捣鼓这些东西。”
段屿阔现在用的工具都还是他爸段展越以前买的。段展越小时候理想是当一名水电工师傅，但因为学习太好，被读大学耽误了，遗憾地成为了一名建筑设计师。后来正好赶上房地产的好时候，靠此赚钱、买房、成家、立业，之后再不好转行。
段屿阔那时候才五年级，段展越就向他灌输私货，坑蒙拐骗说，男人一定要事业家庭两手抓，事业要靠你自己，但是家庭方面，你身为一个男人要是连接电线、修水管都不会，说出去别人会瞧不起你的。
为了所谓“男人的尊严”，段屿阔不仅会修水管，他还会接电线。
……
听程想容说完原因，林乐多借着吃饭低头闷笑，这原因也太不高冷了。
旁边，陈书芬和程想容已经聊起别的话题，林乐多伸筷子夹菜，跟对面那双筷子几乎是同时看上了同一块鸡肉。
林乐多抬头看眼对面的功夫，鸡肉就被对面夹走了，脑海里又跳出那几个关键词：修水管、接电线、男人的尊严。
噗，林乐多抿起唇笑。
段屿阔原本是垂着眼在吃饭，眉头被对面直喇喇的眼神看得起皱，他撩起眼皮，四目相撞。林乐多做贼心虚，下意识敛起笑，却忘了收回目光。
段屿阔声音冷然：“你看着我下饭？”
陈书芬和程想容停下聊天，看向两人。程想容没太听清：“什么下饭？”
目光焦点循着段屿阔的视线转移到林乐多身上，林乐多被两个老太太看得结巴了下，指着黄焖鸡转移话题：“段屿阔说这个鸡很下饭。”
段屿阔不轻不淡：“我说了么。”
林乐多处变不惊地笑：“你刚刚就是这个意思啊。”
两个人说话跟打擂台似的，听不明白，两个老太太继续聊老年活动中心的事儿。
吃完饭，林乐多怕老太太念叨她一吃完就躺着，赶紧自告奋勇地包下洗碗的任务，让陈书芬跟程想容出去散步。
陈书芬出门后，林乐多上厕所两分钟，玩手机十分钟，出来发现段屿阔还站在客厅里，抽了张纸正在擦手。
“你还没走？”林乐多随口一问，走进厨房准备洗碗，却发现原本摞在水池里的脏碗已经干净整齐的被人放进碗柜里了。
她走出来问：“你把碗洗了？”
答案很明显，除了他没别人，估计是程想容交代的。
“怎么，要问责？”段屿阔把擦手的纸巾丢进垃圾桶，准备要走。
“……”
林乐多道声谢谢，憋了下，说：“刚刚吃饭的时候我没有一直在看你，如果有让你觉得不舒服，我很抱歉。还有，我笑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觉得你家家庭氛围挺好的。”
感觉是很有意思的家庭。
段屿阔看她一眼，林乐多继续说：“但是你后来说话像是故意要让我难堪一样，让我也很不舒服。”
没有故意不故意一说，段屿阔天生说话就是这个调调。他反问：“我为什么一定要给你面子？”
“当然没必要，”林乐多耸耸肩，十分赞同他的说法，她说，“我直接说出来是希望你也不舒服一下，然后好好忍着，因为我也在忍着。”
林乐多唇一弯，露出两颗尖利的虎牙，笑起来很甜。
-
回到对面，关上门，段屿阔洗澡洗完头后，拿毛巾把头发囫囵擦到半干，然后走进房间，从满墙的书架上顺手抽出一本，站到窗户边吹自然风，跟着书签接着往后看。
门锁传来“咔哒”的声响，是程想容回来了。
程想容喝了杯水解渴，走到段屿阔房间外，门打开着，她伸手敲敲门板。
段屿阔回头，祖孙俩相视，程想容满笑脸上写着有话要说。段屿阔好整以暇地把书合上，随手放到旁边书桌上，大概能猜到她要说什么。
程想容下午换了身黑白条纹的t恤和黑色棉绸长裤，看起来朴素不少，有种邻家知心奶奶的味道。她问：“今天吃完饭的碗是你洗的还是多多洗的？”
“我洗的。”
程想容点点头，又说：“我不知道你跟多多今晚在饭桌上说了什么，但是我活到这个岁数，这辈子当老师教过那么多学生，能看出来，多多性格不错……”
段屿阔似是而非地扯扯唇，程想容说：“你笑什么。”
“没什么，你继续。”
“我说我感觉多多性格不错。但是你们俩好像不太愉快，八成是你嘴上没客气。”程想容太了解她孙子了，说，“多多好歹也算是你妹妹，陈奶奶亲外孙女，人家又没招惹你，以后还有两年，你跟人客气着点相处，知不知道。”
一打开话匣子，程想容就忍不住操心：“你这性子，以后谁家小姑娘跟你在一起都得受委屈。你要以后是那多出来的四千万个单身汉的一员，我怎么跟你爸妈交代。”
段屿阔听得掐眉心，他从对面墙的书架上抽出一本塑封都还没拆的书，转移话题：“你喜欢的那个台湾作者这个月出了本新书，昨天刚到。”
程想容意外地一笑，接过书，她有点老花眼，在光下拿远了看才能看清字，嘴上却没打住：“别想转移话题啊，客厅里你二叔今天送了两箱龙眼过来，你给对面送一箱去，跟人好好说话，知不知道。”
段屿阔没说话，去客厅拎了袋垃圾下楼扔。回来，程想容堵在玄关口，不回话就不让他进去：“跟人好好说话，知不知道？”
段屿阔直接弯腰从她胳膊下钻了过去，到阳台上给程想容种的韭菜和小葱浇水。
程想容又抢过浇水壶：“知不知道？”
段屿阔手落下，抄进裤袋里，问：“你跟她今天才见一面，就这么喜欢她？”
“不是因为我有多喜欢多多，所以想让你跟她好好相处。”程想容少见的肃了脸，认真道，“而是因为多多跟你一样大，我希望你能多跟同龄人相处，多交些朋友，跟同学出去打球，能大声的笑。”
多晒晒太阳。
跟这个年纪所有的其他男孩子一样。
段屿阔说：“我前天刚去打球，不是给你发照片了？”
程想容不说话了，就只看着他，这是估计所有家长都必备的技能——用眼神施压。
好半晌，段屿阔从程想容手里把浇水壶重新拿过来，问：“送一箱龙眼？”
程想容面色瞬间缓和，想起冰箱里还有七八个个无籽石榴，特别甜。她拿出一半让段屿阔一并送过去，再交代一遍：“好好说话，知不知道。”
“……”
“知不知道？”
段屿阔无可奈何：“知道了。”
-
陈书芬散完步回来，看到林乐多盘腿坐在沙发上吃薯片，忍不住念叨：“多多，吃完饭要出去走走，别一直在家里坐着。”
林乐多懒洋洋地应了声，依然稳坐如山。
陈书芬又说：“你要是不想走，出去打打球也行，那个有意思些。”
林乐多这时候抬起头：“家里有球拍吗？”
“小阔家有，羽毛球、乒乓球、还有那个什么网球，他都会，他家里有拍子，刚好你们俩打还有伴儿。”
林乐多不说话了，陈书芬心里跟明镜似的：“你不喜欢跟小阔相处？”
林乐多含糊说：“还好。”
陈书芬不拆穿她，边给阳台上的花花草草浇水边说：“小阔脾气又冷又直，是不太好相处。”
确实。
陈书芬接着说：“不过跟这种人交朋友，比起你听他说了什么，更重要的是你看他最后做了什么。你要是只记着他说的话，早晚是要被气出病的。”
林乐多想笑，这句话倒是实用。
“其实对大多数人都是这个理儿。”陈书芬优哉游哉说，“验证一个人品格，是要看他做了什么，而不是他说了什么。”
她又笑着卖起关子来：“你估计不知道，你该管小阔叫声哥哥才对。”
“叫哥哥？”林乐多皱眉，有点不适，“因为他比我大？”
但她直觉不是这个原因。
“因为我认了小阔当我干孙，你们俩是干兄妹。”
平地一声雷，林乐多一下坐直了，满脸震惊：“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一点都没听你说过？”
“早，就是上个星期的事，”陈书芬说，“这不就正在跟你说吗。”
因为程想容隔三差五要去二儿子家，只有段屿阔一个人在家，等开学之后估计依然是这种情况。陈书芬想着以后林乐多要住过来，她照顾一个是照顾，照顾两个也就是捎带手的事。
他们两家是老邻居了，程想容没什么不放心的，就是觉得太占人便宜，不好意思，想给钱，但是陈书芬又不收，说给钱伤感情。说来说去，干脆让两家认个干亲，有了名义，又增进感情。
林乐多正要发表对老太太“老来得孙”的看法，门外响起了敲门声，陈书芬在阳台上摆弄她的花花草草，差遣林乐多去看看。
怕人在外面等，林乐多鞋都没来得及穿，先跑去开了门。她一怔，真想蹦出句，怎么又是你。
段屿阔面无表情的站在门口，抱了一箱龙眼，泡沫箱上放着几个石榴，不用想，肯定是程想容叫他送过来的。
两人都没说话，林乐多从段屿阔手里接过泡沫箱，用脚勾着把门关上时，没注意歪了身子，等她反应过来，砰砰两声，两个石榴滚落到地上。
林乐多刚想把泡沫箱放到地上去捡，她对面的段屿阔竟然先弯了腰，屈尊把砸在她脚边的两个石榴亲自捡起来，放回泡沫箱盖上。
程想容的魔音绕耳。
——“好好说话，知不知道。”
——“知不知道？”
……
对面，段屿阔突然说了句：“画得不错。”
什么画得不错？林乐多低头看一眼，下一秒，立刻不自在地把十个脚趾头都蜷缩起来。
搬来这前两天，她在奶奶家跟婶婶一起看泰剧，她一边涂指甲油，一边被“男主误会女主，女主说你听我解释，男主说我不听我不听”的狗屁剧情气到胸闷。
本来想在指甲上画笑脸，因为看剧代入感太强，全都画成了冷笑、狞笑、爱笑不笑。
“……”
干嘛突然说这个。
但段屿阔主动开口这个行为，在他们俩今晚关系并不愉快的前情提要下，配合着他没有攻击性的语气，和甚至像是在夸她的内容，林乐多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又自作多情了，她居然有种，他在示好的错觉？
想不明白。
莫名其妙。
默了默，林乐多目光炯炯，直接问：“你是来跟我讲和的吗？”
“……”
段屿阔瘫着脸，话噎在喉咙里，难上难下。他这辈子就没这么别扭过。
阳台上一直没听到动静的陈书芬出声问：“多多，谁啊。”
林乐多回：“段屿阔。”
她回话的功夫，段屿阔转身回去了。她隐约间好像听到他“嗯”了声？又好像没有？她不确定。
怎么不把话说清楚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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