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那片花海没有花

悼王佑——那片花海没有花

        想来不善言辞，只希望用自己的笔写下这个世界对你的一些回忆。也证明你确实出现在这片你说的荒唐着的时空。

        还记得那天我在学校一个小饭馆，炒了两个小菜，要了一瓶小谷酒，边吃着边喝着，也没在意坐在我身后的王佑。直到一串电话铃声响起，他的声音才在耳边响起。那串铃声仿佛来自七十年代。听他说话的内容似乎是在和别人争论教育的问题。后来我才知道他当时在某私立中学做代课老师。他大约在电话里和别人争论了几分钟，然后便挂了电话。听他们争论的内容，我也并无太多兴趣，而我那时觉得一个人喝酒也有点无聊，听他说话又像是个“愤青”，所以觉得和他说话应该比较有意思。所以我也就转身，举着一小杯酒，对王佑说道：兄弟，不介意的话，我可不可以和你喝两杯？王佑也是爽快，连忙拉开凳子，说道：请坐，请坐。又招呼店家再上两个菜，再添两瓶酒。就这样和王佑认识了。

        那天他似乎心情不好，喝了很多酒，迷迷糊糊的，说了很多话。我也没有太多的劝慰，我知道他只是想说出来，并不在意别人怎么认为和评价，而我觉得多听下别人的故事也是一种乐趣，所以我大多时候没有发表意见，只是附和一二。那天他总是反复说这么几个话题：一会儿说人活着为什么，一会儿说现在社会的什么什么问题之类，一会儿说想去出家，一会儿说死也就是那么回事。我还以为这只是他喜欢聊的话题，没太在意。也觉得他讲的都有些道理，更没有反驳。但是没想到后来他真的以这种方式来对抗他所说的这个世界，想必他那时也是解脱了的。正如他后边清醒的时候和我说：生死，对错，美丑，善恶，贫富等等都是因果，想必什么事情在他眼里都可以用因果来解释。正如他用那种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那也是他的因果吧。

        经过那次喝酒以后，和王佑有好长一段时间没联系。我想他是在忙于工作。后边才听他讲起，他那个时候是在忙于生计，因为他被辞退了。我也试着问他被辞退的原因，他总是给我一些似是而非的答案，比如什么人心就是这样，社会就是这样之类的，我也全当满意了他的回答，也没有再多问其他。但是听他那个意思，他好像在这个城市没有几个朋友，所以他经常一个人吃饭喝酒。当然王佑也不尽然是孤独的，他身边总是有好几个女人，娇媚的，清纯的，美丽的，香艳的好几种类型，他总是流连于这些女子身边，至于他们之间的事情，也不甚了解，也不方便叙说。

        后来王佑找到了一份文职的工作，在发薪水那天，他从市区坐车来到我学校，说请我出去小聚小聚，我也欣然赴约，还是那个小饭馆，还是同样的座位。不过他那天看起来和上次见到他有些不一样，不知是发了薪水的原因还是什么，反正看他心情很不错。他也给我讲了关于他的很多事情，从出生到他来这个城市念大学，再到他辍学，然后在这个城市打工。

        王佑的故事也就从他出生的那个小村子讲起。

        王佑出生在西南某省的一个边远的小村子里，他总是说，那个村子有他想要的宁静，他的快乐之源全部在那里。但是他又会说，他厌恶那个村子，因为那个村子也给他留下了一些不好的印象。后来听他解释其中的原因，也渐渐明白了他如此矛盾的心理的缘由。

        王佑小时候和大多数农村的孩子一样，成天在村子里东逛逛，西窜窜，因此和村中的同龄人都很熟悉。大家的关系也不说好，也不说坏，那时候没有人际关系好坏这个概念，用他的话说是看谁比较高兴就和谁玩。

        王佑说，当时村子里有个叫李阿花的小女孩，人们都不愿意和她玩。

        我也好奇的问道：你看到她不高兴吗？王佑解释说：因为他父亲脑壳有点问题，太老实，都说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后三十年看子敬父，村里的人都瞧不起他父亲，我们也自然而然的看不起她，不想和她玩了。大概这种趋好性是人的本性吧，王佑这样安慰自己曾经势利的眼光和纯洁的童年。

        王佑说，直到后来在李阿花身上发生了一件事，才让他开始佩服起李阿花来，而且是那种由衷的佩服。我听到王佑这么说的时候，也不由一惊，因为王佑这个人向来是不会低头说他佩服某个人的。后来我才知道他小的时候就埋下了这种深沉的种子。

        据王佑说，李阿花的母亲是个精明能干的女人，人也长得漂亮，只是因为家穷，才嫁给了李阿花的父亲，后来才有了李阿花。

        他说，李阿花的父亲矮小，黑黢黢的，基本上不能做什么农活，再加上小时候生过一场病，因为没钱医治，后来虽然病拖好了，但是整个人却显得木讷，老实，说话总是有一句没一句的。但相反，李阿花父亲的弟弟却很高大英俊，为人能干，年轻时也是相邻几个村的女孩儿们暗恋的对象。

        那年，李阿花的小叔，也就是李阿花父亲的亲弟弟，去外边打工，攒了点钱，回家以后想修个新楼房。王佑说当时他们村里的房子都是木板房或者土墙房，还没有一家是砖墙房的。但是这修房造屋，肯定要有屋基，而且当时人们特别相信风水，所以选屋基的时候都要找先生来看看，看哪里风水好适合在哪里造屋。

        不知道从谁传出来的，说李阿花家的菜园子是块难得的风水宝地，说是什么真龙之地，在这造屋以后儿孙要出状元的。说到这个，王佑也算是个行家了，他说他也曾和一个老师傅学过点风水的秘法，但是这是后来的事情了。

        李阿花的叔叔和叔娘自然也知道李阿花家菜园子风水好的事情，于是就和阿花家商量，说是把这菜园子和他家的菜园子换一换，他家准备在这里修房。李阿花的父亲做不了主，但是李阿花的母亲这么精明的女人，肯定知道他们的目的。李阿花的母亲拒绝了他们的换地的要求，理由说是自己以后也想在这里修房子。

        就这样换地不成以后，两家就开始反目了。

        王佑说后来村子里面就开始谣传说，李阿花的母亲和其他男人有一腿，李阿花是别人的孩子之类的。人们茶余饭后毫无顾忌的这么谈着。甚至有人还对李阿花父亲说：你明天怕是又要换个红帽子咯。随即一帮人哄堂大笑，李阿花的父亲从小软弱习惯了，自然也不敢和他们叫板。但是他也知道人们是在嘲笑他。于是李阿花的父亲也想男人一回了，有一天他喝了点酒，趁着酒兴，在别人的冷嘲热讽中，就要去找李阿花母的母亲算账。但是俗话说：捉贼拿赃，捉奸拿双。李阿花的父亲本来不善于说话，说以也讲不出个所以然，更不知道奸夫是谁，于是乎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开始打李阿花的母亲。

        李阿花的母亲就这样和他对打，村里也有好心人过来劝架。只有小阿花在旁边一个劲哭。

        李阿花的母亲也许是觉得屈辱，也许是恨自己的丈夫听人搬弄是非，也许是生气，在第二天，李阿花的母亲一声不吭的回了娘家。

        王佑说，就在李阿花母亲回娘家的那天，他开始带着悲悯佩服李阿花。

        那天下午很沉闷，人们各自坐在自家的坎子上休息，或聊聊天，或打打长牌。

        突然村子里发出了一连串小女孩的哭声，于是人们循声望去，也不惊诧，也不看热闹，依旧各自说笑各自的，各自抽各自的烟。因为在农村，那种棍棒底下出孝子的观念是很有市场的。于是只有没事的小孩，三五成群的朝李阿花家跑去，小孩们知道是李阿花被教训了，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去瞧瞧。王佑说，当时他也在其中。

        到了李阿花家院子里，李阿花叔娘一只手揪着李阿花的手，另一只手拿了一根活麻，嘴里大声的吼着：从小不学好，学偷钱，老子看你以后还敢不敢。

        李阿花只是一个劲哭，甚至好像来不及解释。

        坎子上李阿花的父亲弓着腰坐着，翘着二郎腿，抽着旱烟，吧嗒吧嗒的，全然不顾自己女儿被打，脸上的表情就像是看杀猪一般麻木。而李阿花则一直看着自己的父亲，她可能希望自己的父亲能站出来为她说一公道句话。李阿花想挣脱，但是她力气怎么比得上大人的，越挣越打得厉害。

        后来李阿花的叔娘许是觉得李阿花穿着裤子，不能达到教育的效果，于是一把把李阿花的裤子扯下。当时围观的小男孩儿们急忙闭眼，觉得羞羞。

        李阿花也看到了那些在旁边想笑又不敢笑，想看又不敢看的一个村的小孩儿们。她急忙提裤子，但是她叔娘根本不会给她机会。于是李阿花开始哭喊道：我不敢了，我再也不会偷钱了。然后一个劲的哭。

        李阿花的叔娘一听李阿花承认了，打得更凶。嘴里充满了正义的言辞，似乎她不这么打李阿花，李阿花以后就会成为一个十恶不赦的人。

        过了十多分钟，李阿花的叔娘许是累了，而且活麻的杆也被打碎成了一丝一丝的像刷把一样，终于放开了李阿花的手。王佑说，他当时看到李阿花的屁股不像手那样白了，不知道是血还是被打红的，反正红的有点刺目。

        李阿花的叔娘挽了挽袖子，又说了一堆义正言辞的话，然后就走了。只剩下李阿花坐在地上哭，此时李阿花估计是忘了她下身都裸露在外边的事情，只是坐在那儿一个劲哭。就像受伤的小狼得不到母亲的安抚。从始至终，李阿花的父亲一直默默看着，脸上没有一丝波动，期间甚至还回房间换了一袋烟。后来看李阿花的叔娘走了，他才走下坎子，帮李阿花把裤子提起来，整个过程没说一句话，然后就牵着李阿花进了屋子，把门一关。后来王佑说，他当时觉得那扇门彻底为李阿花的一生关上，李阿花再也不会出来。王佑又说关上了人间的门的时候，也开启了天堂的门。

        第二天，村北边的池塘中，人们发现了小阿花的尸体，她穿着一身白衣，整个背部朝上，面部朝下漂浮在池塘中央，贴着屁股的裤子被水打湿后，还能隐隐看见一些红色，只是没有先前那般刺目。小阿花自杀的消息不胫而走，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不再像昨天那般淡定，匆匆忙忙的跑向那个池塘。人们脸上大多是惊讶的，也有少部分人看不出悲喜。当然，王佑和他们的小伙伴是跑得最积极的，但凡村子里面有什么事，他们总是像记者一样，最先赶到。

        王佑说后来李阿花的父亲也来了，还是叼着一根旱烟，神色有些匆匆，脚步也比以往快了点，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说他看到李阿花父亲当时的样子，他觉得很好笑。王佑说那时候他心中还没有死的概念，只知道死了身边的人会哭。但是奇怪的是，当天在场的没有任何一个人哭，包括小阿花的父亲。后来人们把小阿花的尸体捞了上来，这个过程大多数小孩被大人蒙着眼，不准他们看，怕吓着他们。王佑也不知道大人们何时开始关心起他们了。后来小阿花被一张白布裹着，放在了池塘边。王佑老家那个地方有个规矩，小孩儿非正常死亡的，父亲是不能碰的，据说父亲碰的话会破坏他们的阴气，不好投胎，以后会成孤魂野鬼。所以只能是自己的母亲或者母亲一辈的女性长辈去给小孩穿衣，穿鞋等等。李阿花的母亲在另个乡，去给李阿花母亲送信的人估计还没到，所以李阿花母亲也还没到。王佑说当时他们哪里通信都是靠“吼”，交通基本靠“走”。那时村里一步座机都还没有，更别说手机了。而且乡间都是毛石路，又没有车，所以只能是人走着去送口信。既然李阿花的母亲不在，那么这个背李阿花回家的人选自然落在了她叔娘身上，因为其他人也不愿意做这种事。原以为李阿花叔娘会推诿一番，但是她二话不说，蹲下身子，背起李阿花就往阿花家走去。整个动作干净利索，一点也不拖沓。就像她打小阿花那样干净利索。到了家以后，小阿花叔娘熟练的给小阿花穿了套新衣服，又穿鞋，又洗脸，整个过程一丝不苟，仿佛小阿花是她的亲生孩子一般。所有的工作做完后，就把小阿花放在一块木板上，木板就放在当时小阿花被打的那个地方，木板下有两根板凳。木板下还点了几根蜡烛，一些碗里装着米饭。在王佑们那里没有结婚的人死了以后是不能入棺的，所以小阿花就被白布盖着，静静的躺在那里。

        小阿花去世的第二天凌晨四五点，就听到一个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人们大概也能猜到是小阿花的母亲从娘家回来了，正为自己女儿的不幸而哭泣。

        由于小阿花还是小孩又没有结过婚，不能进入宗族坟地，更别说请点和尚道士超度她的亡魂了。那就只能找个边远的小树林或者山坡挖个坑把她葬了。这一切都神不知鬼不觉，至于小阿花埋在哪里的，只有李家人知道。

        小阿花就这样从此淡出了王佑他们那个村子，仅仅也就是一天一夜而已，她的一声也就画上了句号。仿佛从没有出现，仿佛又轰轰烈烈的精彩过，这便是王佑对小阿花最高的评价了。

        没过几天，小阿花的母亲就走了，这次不是回娘家，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王佑也说那是他最后一次看见阿花她母亲，整个人眼里都是血丝，走路也有些踉跄，头发也没有梳理整洁，只是低着头走路，时不时可以听见一两声啜泣。小阿花母亲就这样走了，再也没回来。王佑说，也许小阿花的母亲唯一的一点阳光便随着小阿花的离开而离开了。也没过多久，小阿花家的菜园子还是换给了她叔娘家，小阿花叔娘家也顺利修起了四间的小平房，小阿花叔娘和叔叔成为当时人们赞扬称颂和羡慕的对象，因为他们盖起了全村第一座砖墙混凝结构的房子。一时间，他们的日子也是过得红红火火。而小阿花父亲则坐在自家土墙房子的坎子上，抽着旱烟，看着自家菜园子上弟弟的新房，脸上没有悲喜。从那以后，小阿花的父亲的活动范围就只局限于自家的房子周围，也不去做农活，也不和别人打交道。人们也不愿意主动和他那么木讷的人打交道。后来小阿花的父亲在一年多后也去世了，在自己家中，没有一点预兆，无缘无故的死了，死了一两天才被发现。人们有说他是饿死的，因为这一年多他没种庄稼，把家里的粮食吃完了，没得吃的了，就饿死。死了就葬，人们都知道。小阿花爷爷奶奶早就离世，小阿花父亲最亲近的人就是修了新房的弟弟和弟媳，于是安葬小阿花父亲的事情，就被小阿花叔娘家承担了。小阿花父亲的葬礼也很简单。随随便便请了三四个先生，念了两天经，摆了几桌酒席，就完事儿了，由于他没有后代，所以也没有人给他哭丧。王佑说那时他又明白了，人死了真的不一定有人会哭。

        我听完这个故事后，也挺好奇小阿花叔娘家在那个风水宝地上修了新房以后怎么样，就问了问王佑那家人现在怎么样。他说，这是天机，泄露不得。不过有次王佑喝醉了，却主动给我说起这件事情，他说那里是三煞位，不是什么风水宝地，小阿花叔叔后来放羊从山上摔下来，一辈子再也不能做农活。小阿花叔娘得了尿毒症，好不容易生了个儿子还被开水烫得全身是疤。只有一个女儿健健康康的，却是在那老房子里生的，而不是在这风水宝地的新房中。

        王佑又说，这因果，这就是因果，这便是他们李家的因果。我也权当他喝醉了说胡话，也没有继续深究他说的因果指是什么。不过王佑说，小阿花生得渺小却死得伟大。大概小阿花身上那一丝丝血印是他最为佩服的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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