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死后第五年
吴邪烧了纸钱，漫天飞舞的灰烬在身边重新化作钱币，我伸手抓住一张，搓了搓，还是放开了。
忽然特别想吸香火味儿，不知道生日在哪一天，那就趁还记得这份渴望，许个愿望吧。
我也想有人给我烧纸。
001
我是一只背后灵，这是我死后第五年。
我跟着的人有三位，他们被称作铁三角，职业地下工作者。
五年里我跟着他们走遍大小墓穴，看过黄沙与雪山，吹过西湖晚风也淋过雨村的雨。
可我始终只是背后灵，他们看不见我，我也触碰不到他们。
002
傍晚胖子出了门，说是弹尽粮绝，谈生意去了。
小哥早在烧完纸就收拾行李上了动车，现在大约已抵达福建。
他总是神出鬼没，浙江福建两头跑，偶尔去一趟长白山。我不经常跟着他，因为他去的地方又偏又远。
我生前肯定爱宅。
吴邪早早睡下，我逗了一会水池里的乌龟，听见院外响起车声，有人开始敲门。
敲门声响了半分钟，我穿墙去看，是胖子，带人来谈生意的。
我无法应答和开门，只能在吴邪床边干着急。
003
吴邪，你快醒醒啊。
004
吴邪醒了。
他保持猛然坐起的姿势，侧头看来，我几乎觉得他目光穿透晦暗长夜，落在我身上。
他说：“是你吗？”
005
黑暗里他眼睛映着窗外微弱月光。
我盯着他，问：“我是谁啊？”
他没回答，揉揉眉心，再睁眼时又是那个人字拖长外套、满身烟火气的吴老板，跳下床和我擦肩而过，嚷嚷着去开门了。
果然是睡懵了吧。
006
顾客是个仓库老板。胖子威逼利诱撒泼打滚之下，吴邪接下了这单生意。
意外来得突然，仓库员工操作失误致使毒气泄露，绿色烟雾霎时充斥密闭空间。
007
吴邪和胖子快死了，我想帮他们。
008
但我只是只背后灵。
009
吴邪进了医院。
之后的展开像一记重拳，将吴邪和旁听的我锤得晕头转向。
“怎、怎么会呢，”他结结巴巴地说，“我平时——我平时也没有抽烟，医生说我肺不好尽量别抽烟，我就天天叼着戒烟棒……你看、你看……”
010
医生无奈又怜悯地看着他。
011
确诊肺纤维化的吴邪更加颓废。
012
住院期间我在他身边看着，说不清什么感受。
我很孤独，但我不想他死。
013
出院后的吴邪依旧忧郁而沉默。
没有生意的时候，他会花整个下午待在院子里，悠悠摇晃躺椅，看太阳由中天西斜，满地被风吹散的阳光逐渐被晚霞取代。
远山漫起一线光芒的瞬间，城市熄灭白日喧嚣，黑天白夜交汇的刹那，时间拉扯得无限深远。
吴邪忽然说：“如果你一直在我身边，麻烦帮我保守秘密。”
“我不想让胖子知道。”他说，“我大概很快就要来见你了。”
014
我怔了怔。
015
吴邪自顾自继续说：“一直没有机会和你当面道歉，这回终于可以了却多年心愿了。”
“还有潘子、阿宁，”他眼中升起一点笑意，“你们都在那里吧。一定不会孤单。”
016
我环顾四周，没找到其他鬼魂。
或许他们对人世并不执着，又或者因为各种原因，变成背后灵的只有我一个。
我说：“应该不会孤单，但也许他们会更希望你活着。”
017
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样说。吴邪他们并不认得我，我也没资格替他的朋友们发话。
但我还是说了。
吴邪似乎听见了。他侧着头，眼神定格在地面，看起来有些失神。
018
吴邪收到一条短信。
他和胖子启程前往气象站。我跟着他们，看他和胖子吵吵闹闹，一边追打金万堂。
019
气象站暗室停着一具干尸，吴邪因此和胖子起了争执，我站在一旁，看着这具早已干瘪的躯壳。
020
躯壳里的灵魂早已离开了。
依旧没人能和我对话。
021
吴邪要去南海王地宫。
滩涂上我看见二叔请来的高人。那时天没完全黑，他站在那里，像株孤零零的小草。
我嘟哝了一句，他疑惑地看过来。
022
我几乎以为他看见了我。
但我站在他面前，他眼神没有任何聚焦。
果然是错觉。
023
下地宫之后，所有人走散。
024
墓穴鬼气森森，可我没遇到任何鬼魂。
从来没有。
025
我能穿过石壁找到众人，却无法告知他们同伴的位置，甚至引导都做不到。
我飘前飘后，反复刮擦潮湿的岩壁，拼命朝吴邪吹风，期望他注意到我。
他只是缩了缩脖子。
026
我终于放弃，闷头打转。再抬头时，吴邪身边多了一个人。
027
“你都快死了，为什么还要下来？”
028
刘丧轻飘飘一句话将气氛降至冰点。我走到他们身边，借手电光看清吴邪的表情。
他没有生气，只是那样站着，沉默地看着刘丧。
029
我倒来气，忿忿道：“要死也是你先死。”
话音刚落，刘丧猛地抬头，直直看向我的方向。
030
我被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一步。紧接着反应过来，我都死了，他看不到我摸不到我，我怕什么？
于是我接着上一句，“真没礼貌。”
说完瞅刘丧，他的表情好奇怪，就像听见了一样。
031
“吴邪，”刘丧说，“你身边的鬼真没礼貌。”
032
吴邪：“？”
033
我：“！！！”
034
“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刘丧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冷冷地说，“我听力很好，而且可以听到别人听不到的声音。”
“——比如死人说的话。”
说完这句，他环着手，似笑非笑地看着吴邪。
准确地说，是看向吴邪身后，我的方向。
035
死去多年，我早已忘记恐惧为何物。
当背后灵的五年里，我跟着铁三角去过很多地方，下过很多墓见过很多人。
仗着没人知道我的存在，我从来都是在危险面前乱舞的那一个。
但那都建立在别人不知道我的存在的基础上。
036
从头顶开始发冷的瞬间，我感到自己被莫大的惊恐淹没。
这种感觉太熟悉，我恍惚地感觉自己卡在什么地方，两侧都是坚硬的巨大石块，血顺着垂下的肢体流淌，有人揪住我的领子，想把我从石缝里拎出来。
我的确被拎了出来。
出来后发生了什么，我想不起来。只是特别想哭，除了临死的恐惧，好像还有遗憾。
037
吴邪沉默了一会儿，“你叫什么名字？”
038
我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是在问我。
“不知道，”我说，“我什么都不记得。”
039
“她失忆了。”刘丧简明扼要，又补充，“是个女的。”
040
“……”
041
现在情形有些尴尬。
首先吴邪知道了他身边有只背后灵，其次那只背后灵生前是个女孩子。
042
小哥和胖子找来。
刘丧眼一亮，上前叫了声偶像。胖子看他不顺眼，伸手去拉，还没碰到刘丧，他自己就被吴邪拉到一边。
胖子挣扎着，“天真别拦我，我跟这孙子有旧仇……”
吴邪拉不住他，又着急，“胖子——胖子！”
043
“你听我说！小储一直没走！”
044
那句话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045
裂缝里一片静默，所有人看着他。
胖子愣住了。
这时候的他看起来像只茫然的胖熊。
046
吴邪的声音传入耳中，“小哥，你是不是一开始就知道？”
047
小哥没有否认，“一直有猜想，但没有确定。”
048
“……”
已知：首先，我已经死了，是个在铁三角身边游荡五年的背后灵；其次，我的存在小哥一直有察觉，现在还多了个能听到我声音的刘丧。
049
胖子正好走到面前，手一挥从我本应是身体的位置穿过，他毫无知觉，继续向旁边扫，试图地毯式搜索到我。
我也毫无知觉，低头看，压根看不见自己的身体。
050
是了，我是一只背后灵。
我看不见自己，也没有物体可以照出我。
051
我是一团会说话的空气。
052
裂缝重新闭合，大家再次失散。
鬼使神差地，我停留在刘丧身边。
他盘腿坐在甬道角落，垂眼画着地图，绘出的线条反射着淡淡金光。我很多年没碰笔，蹲在他身边，悄悄握了一下。
握不住，我的手穿过了笔。
053
刘丧有所察觉，“吴邪身边那只鬼……”
觉得拗口，他换了个称呼，“呃，小储？你在吗？”
印象里吴邪提起小储很多次，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她。没在称呼上多纠缠，我回答：“在的。”
“你怎么不跟着吴邪？”
“我不知道。”
“……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我对此表示歉意，“还是知道一些的，比如你叫刘丧。”
054
刘丧就笑了。
055
我莫名觉得很开心，“你好淡定，是经常听到鬼话吗？”
056
“和鬼对话还是第一次。”
“还有人有你这种耳朵吗？”
“有，不多。”
“那你听听，附近现在有没有鬼？我死了这么多年，还没见过别的鬼呢。”
057
刘丧意外地耐心，侧耳听了一会，脸色忽然变了，“好吵，好多人。”
058
他站起来，“全是人。”
我完全没发现任何异常，茫然地跟着他移动。他在甬道里敲敲打打，随后从坍塌的墓道往下，进了排水层。
059
他拿出手机，我凑过去，他在编辑蓝牙名称。
［我在排水层］
我提议，“不够吸引人，要我说，改成［排水层有大排档］会好一点。”
他思考一下，欣然同意。
060
收起手机，他蹚水前进。我飘来飘去，想说话，又找不到话题。
061
排水层开始出现纸人。
凑近看，才发现不是纸人。人俑表面蒙着一层半透明的皮，刘丧打着光看了看，“这是人皮俑。”
我朝人皮俑们挥挥手。
062
无俑应答。
063
继续向前走，人皮俑越来越多，最后完全阻隔了道路。
刘丧叼住手电，开始移动它们。搬着搬着，我看见其中一个人俑的手指动了一下。
“手指动了！”
刘丧嘶了一声，左右看看，扔下手中皮俑转身就跑。
064
人皮俑张牙舞爪，我飘在刘丧身后，试图挡住它们。
没挡住，我的手从它们身体穿了过去。
065
刘丧躲在墙壁缝隙，抖着手掏出手机。有个蓝牙名称叫［主殿有洗浴中心］。
他就打字，［救我，排水层］
066
小哥天降神兵，一把把刘丧从人俑海提溜出去。
我飘过去，跟着他们进了主殿。胖子正在煮面，香味往鼻子里钻。
他竟然带了蔬菜，生活水准愈发高了。
067
二叔的救援到来，几人攀着绳子往上升，我飘在最后，低头看古船上沸腾人海。
变故横生，一只皮俑跃起，指甲深深嵌入刘丧手臂。
刘丧吃痛，陡然增加的重量让他向下滑，吴邪见状也滑下去，抓住兜帽把他提回去。
068
我伸手去抓，手穿过他的手。
069
吴邪摔下去。
070
吴邪被救起来。
071
刘丧蹲在沙滩上，我蹲在他身边。
“吴邪在和二叔讲你的事情。”他说。我低头看风吹沙粒，没回应他。
072
二叔很快出了帐篷，“刘丧。”
“二叔。”刘丧站起来。
073
“我想让你帮忙听听……小储在哪里。”
074
“她就在这里，就在您旁边。”刘丧说，
“对吧，小储。”
075
“我在。”
076
“她在。”
077
二叔看起来有很多话想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最终点点头，拍了拍刘丧肩膀，“多谢。”
078
刘丧站在原地，看二叔走远。
“他们都很挂念你啊。”他喃喃。
079
我没出声。
080
最初的惊喜过去，剩下的只有悲伤。
我已经死了，再怎么找寻我的痕迹，又有什么用呢？
081
身后一片欢笑，刘丧坐在民宿台阶上。
我坐在他旁边。
“你在吗。”他问。
“我在。”
“无聊吗，我好无聊。”他说，“吴邪的话太煽情了，果然人到中年就是会忆苦思甜的吗。”
082
我坐在哑巴村村口。
哑女从身边经过。
黑瞎子坐在不远处，她走过去，在他面前来回走动。
083
刘丧开着车，我扭头看昏迷的两人。
“二叔订了豪华海滨游路线，一会送到了他们，我们可以去看看海。”他说。
我看着他，“好呀。”
084
三个人沉入水中。
我拼命去抓，抓不住，他们离我越来越远。海水对我没有阻力，我飘到他们身边，却只能看着他们呛水挣扎。
085
天降大雨。
086
吴邪的病没瞒住。
087
我蹲在哨塔上。
刘丧的声音远远传来，“小储——”
我说，“我在。”
088
刘丧把窗帘撩开一条缝。
“小储，”他说，“一会儿跟紧我。”
同屋的伙计惊恐地看着他。
089
他又被打晕了。
好无力，我谁都帮不了。
090
我站在草地上，脚边是摊开的降落伞，和倒了一地的人们。
小哥把人装进降落伞里，停顿了一下，说：“跟好。”
091
刘丧醒过来，叫了一声，“小储。”
“我在。”我说。
他表情放松下来，接过黑瞎子递来的水，说了声谢谢。
092
铁三角离开了。
刘丧站在雨中，我站在他身边。
他捻着一束蓬草，忽然问：“你要跟去吗。”
我望着铁三角的方向。
“我不去。”我说。
093
小队被焦老板俘虏。
刘丧跪在地上，汪家人的刀压在李加乐颈上时，他出声，“住手。”
“不准动他们，”他闭了闭眼，“不动他们，我带你去找雷城。”
094
他躺在地上，血从嘴角流下，顺着下颌滑入衣领。
“小储……”他喃喃。
“我在。”我说。
他的声音微不可闻，“……我好疼。”
095
我往他身边挪了挪，紧紧挨着他。
096
李大江的钉子破开皮肤，楔入头骨。
焦老板叫了停。
钉子勘勘停在致命点上方。
“他的耳朵还有用。”焦老板说。
097
“我这只耳朵已经半废了，”刘丧喘着粗气，“你看，焦老板的钉子钉进了这里，就算没有角蝉，它坏掉也是迟早的事。”
吴邪沉默不语。
098
大家各自找掩护蹲好。
胖子在接雷-管引线，刘丧握着笔，靠在背包上，忽然笑了一下，“小储。”
“我在。”
他的耳朵已经不灵光了，我大声说了好几遍，他才有点反应。
099
爆炸余音在青铜柱群间回响。
世界很安静。
100
刘丧说：“小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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