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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荒唐梦


把大象封装进冰箱需要三步。

        一,找到大象。

        二,把大象装进冰箱。

        三,关上冰箱门。

        同理,要想拔除所谓的心魔也很简单。

        进入那人的内心世界,做掉引发絮乱的源头,让一切恢复原样。

        只是那医生私心作祟,动了不该有的恻隐之念,竟是打着两全其美的主意,试图将那人的善面、恶面一并拯救,不顾“一双手能捧住的事物是有限的”这一道理,才落得这一身狼藉。

        对清珑而言,她只是在一场大梦后抬眼便见到了今朝的日出。然而对于魈来说,他可是实打实地步步走到了今天。我们说不清楚,这两者究竟是谁更悲哀一些?

        正如她对他毫无防备,好比那只小红鸟可以悄无声息地潜入她的梦一样,不知是经过了慎重考虑之后的结果,或抑只是一如既往,从未更改——魈的梦境也向她敞开着。

        太显眼了。

        那一尊魔神残念,既如寄生虫那般扎根于魈的内心中汲取养分、不肯超生,又如日落余烬,苟延残喘,坐落在西。

        清珑便朝着那座山的方向走去。

        梦是流动的,是想象的具现,潜意识的舞台。

        从那第一声稚嫩的鸣啼起,到第一次换羽期的来临,第一次变作人形,第一次接触到兵家的残酷……待看到他年少功成,叩谢师恩,经族中亲贤的介绍来到了麓湖泽时,清珑的心中再度涌出了歉疚。

        此后的麓湖泽之景,桃花源之风,她不忍去看。她保持着过路人应有的缄默,直到他的美梦忽然出现了断层。

        清珑猛然上前一步,小跑起来。

        她的足音踏过深渊众的尸骸,踏过神树的枯枝,她小心地观察着这一柄射出零星的火点,并将大地这一块幕布撕出无数条细窄如蛛网的断枪。

        她的手指轻轻一碰,它便如飞灰飘远。

        清珑对比了一下枪尖与不远处的那棵树的距离,她一声不响地呆在原地,一会儿后,她的语气忽然变得很奇特,喃喃道:“原来他曾经到过这里……”

        魈的美梦告一段落后,之后的漫漫长路尽积着如六月飞雪般化不开的人们的美梦,清珑拿起一片看了看,内容多少有点模糊不清了,与这庞大似无穷尽的数量完全对应的是在一棵枯死的树下方被人为垒起来的石堆们,初见时还以为是人骨。

        她在这无法无天的过渡地带中亲眼目睹了“金鹏”的诞生。

        这是那只小红鸟拼了命也想留住的记忆,虽不知是否是在多管闲事,清珑还是在自己的思维殿堂里将这些刻在石垒上的小字全部默背了一遍。

        梦是内心的真实写照。

        好比方说她那时就想躲进湖里,把所有烦心事都甩得远远的一样,据此推论,那只小红鸟想做的事……

        此地只有一棵干枯的大树。

        清珑仰头望去,空中不知何时多了一轮圆月,瞧制式,有点像她曾献给神主的那一颗海中月,她念及“他或许从未见过真正的月亮,不知道从那梢头射下来的月光是如何的黯淡”,但究其根底,这片月光是很明媚动人的,简直可以入画,大抵这就是他的美梦吧。

        她重启了步伐。

        不请自来的女子分花拂柳地走进了山之主的“美梦”。

        这座花卉盈庭、见不到一个人影的楼阁殿宇,她起初只是觉得有些眼熟,高台上方有舞袂贺喜的乐声隐隐、时有时无地传来,却在那一道猝不及防的酒盏碎裂声后完全停止了。

        荒唐梦被她召唤出来,清珑将弓拿在手中慢慢打量,两秒后可能是觉得不够,使它又变回了枪。

        将枪横着拿放,呼吸,在松手后的刹那之间重新抓住,枪身的下落距离甚至没有超过一厘米。

        她条件反射般做了一次血振。

        刺伤较砍伤更难愈合,要知道那个年代的士兵多数死于失血……

        清珑登上这最后一阶楼梯的前一秒,她心想,若将这漫长的七十二阶视作一卷画轴,那么,现在便到了图穷匕首现的那一刻。

        指日为誓黄金台,歃血为盟青玉案。

        映入眼帘的这一幕让清珑想起来了,她就是在这里与众人签下了互不动武的契约。

        与她结盟的诸位中,既有早早舍世而去,国土也被划分的可悲者;亦有不肯接受尘世七神的统治,落荒而逃,跑到外海去的落败者;更多的是死在七神的土地之上,徒留一抹亡魂以供瞻仰的遗骸;甚至……甚至也有为保全人类不得不牺牲自己的宏伟者。

        出于自身的乐趣、非要给别人找不痛快、让他们失去自尊,并巧立名目,或曰“美梦”,将其展出。这行评价里的每一个字都踩爆了清珑的雷区。

        她慢慢地靠近了这位稳坐在高台上的王。

        山之主装作没感受到她的杀气似的,毫无异样地笑了起来:“清蘅神女啊,好久不见了,没想到我只是想见你一面,居然要等到死后啊。”

        他的话音未尽,比刺耳的破空声更快的枪尖在他的视野里只留下了一抹雨燕尾似的白痕,脆弱的梦境因而显露出癫狂的底色,万顷红色叶状的不规则图案从中喷涌而出,倏然间,血色狂流!

        他似乎正做着口型。

        当她速度拔高到极致时,便在不断涌上来的风中化作了一条吞云吐雾的白龙。即便山之主反应极快地将身躯融入了业障中,但他仍躲闪不及。

        那白龙一年都未必会出个两三声。

        或因其一旦出声,势必声传千里不说,还总要带着点无可收敛的睥睨神气,至于声音本身如何,却是没人能记得了。

        白龙的利齿森森,可断昆仑玉。然而兵器的残骸,倏然变成了万千道恐怖的深红。

        在那业障即将抵达它的鳞片时,一声吟叫,震慑天地!

        如果它在最深的海渊里这般呼啸,那么,这道声音或许也能传达到冒险家梦寐以求的圣地——天空岛上。

        业障被无形的力量喝碎,山之主面不改色地修复着身上的伤势,包括穿刺伤、冻伤、断裂伤等等……竟在转眼间便完好如初了。

        白龙的姿影渐渐消失在一片浓雾中,这陡然升起的白雾如同一幕帘帐,被她信手轻遮在了在坐的诸位幻影的脸上。

        清珑的目光在每一位故人的脸上停了一下,确认没有疏漏后,才显出厌烦的神色:“少来这套,你还没死,至少没死干净呢。”

        “神女,何故如此严苛呢?能令余在死之前再见你一面,无论是谁,余皆当感激。”山之主好像一个疯子低声说道。“哎呀呀……你神色有变,莫非竟是来找余算账的?

        清珑面色阴沉地问:“你敢谈当年”

        “还请手下留情啊,只是叙叙往事,为什么非要动用刀枪不可?啊,是因为你心里也清楚吧。”

        山之魔神对清珑有一种肉眼可见的包容,但这并不影响什么,他渴望以言语作裁刃,好一点一点剥下她的自尊。

        “有话就直说,少拐弯抹角,烦死了。”

        对待不同的人,她的耐心也不同。

        “你曾说,没有背盟惩罚的盟约不过是一纸空文,于是诸人皆交付了此生最为珍贵之物。余选择了生命,而你选择了自由。”山之主的残魂对她和颜悦色地说道。

        “这也就意味着,若是有魔神违背了盟约,蚀心之毒便会残害它的心灵,夺走它的生命。而你,倘若你挥起了兵戈,你便将跌下神坛,很公平吧。”山之魔神朝着这位油盐不进的神女展颜一笑。

        清珑正漫不经心地眺望着满天如万花筒般充满撕裂感的孽力之眼,端着漠然的神情,蓦地转过身来:“哦?这么说,你是没把其他的好处放在眼里了?”

        “那些善民政策?充其量算是添头吧。余可不是为了那些才点头的。这只能是一场对赌,余赌上性命,而你赌上未来,如此两边的筹码才平等。可是你却要突然推案说你快要死了。这岂不荒唐”

        清珑淡淡地看了一眼这位面上慷慨激昂,实则连心率都没怎么变化的行家,忍下了一句麓湖泽脏话:“怎么,千载过去,莫非生老病死已不是人之常情了?”

        “然则!卿是有意为之。你欺骗了契约之神,钻了空子,由此之故,坐庄总是稳赚不赔的。”

        “您一开始就心存芥蒂,为了惩罚而发动战争,简直是在舍本逐末……!当真是侮辱了同席而坐的友人们。”

        山之魔神知道清珑的武技超群,可她似乎忽视了对唇枪舌剑的打磨,她就是缺了一根“为恶”的弦,她的一切冷淡和敌视都是出自那一片不为人所知晓的好心肠,也就是说,她从来没有锻炼这方面能力的机会。

        故他认定,他稳操胜券。

        然而当他看见了,那个仿佛是在看什么脏秽的眼神,其中波流满盈,胜过千言万语,能抵千军万马,能让人记一辈子。

        所以他也怔了一下。

        “太令人不爽,我受不了。”

        他的脸色一变,心神失守了一秒!这一秒,清珑一枪斜飞!

        有刺中的手感!

        “就因为这些破烂门道。”她咬牙道:“你辜负了他们的信任……!能不能请你立刻去死呢这样我也会轻松很多啊。”

        山之魔神早就死了,他的残念之所以驻扎在魈的意识世界里不舍离去,就是为了这份无望的等待。为了报复那位明知道还活在这世上的某个地方却无论怎么都寻不到的神女,为了将这份痛苦带给她,为使她对中了蚀心之毒的他“感同身受”。

        他宁愿带着她一起死去。

        历年的积蓄都被他抽干用尽,这使得整个黄金台、不、这个世界都在坍塌。

        山之主彻底腐烂了。

        在生命的尾音里,垂死挣扎着、活得难看,死得难堪的这最后一丝余念朝清珑露出了一个功德圆满的冷嘲。

        是的,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清珑似乎正经历着一场永无止尽的坠落,胭脂色的万千柔软的丝线将她包裹成茧,蚀心之毒的前调是有点温情乡的味道。使毒的行家若因一手打造的奇毒而凋谢,那真是莫大的讽刺。

        她心想,片刻后便被中调层出不穷的负面情绪洞穿了五脏七窍。

        这一幕,几乎令魈从梦中惊醒。

        但清珑的意识强压着不肯让这个梦境散开。无穷尽的坠落中,她的左手尾指上有一根红线缓缓显形,随那六级强风的风势在黑暗中乱舞飘飞。一只苍翠色的鸟儿抓住了红线来到了她的身边,他扶着她的肩膀,想要将她带回陆地。

        但他们还在往下掉。

        在这片刻的宁静中,蚀心之毒令清珑均匀的呼吸声不时产生一阵断档。然而,他的心跳声才叫乱呢。

        魈有些艰涩地说道:“快到了。”

        系在清珑手指上的红线的另一端连接着她的梦。

        梦的那边是麓湖泽中的万民。

        掉落之旅似乎有了终点,一颗荧荧不过指甲大小的光点在望不见边际的黑暗中支援了一道光过来。她的梦逐步覆盖了他的梦。

        蚀心之毒是以人类的负面情绪为基底研制出来的毒药。毒药的根就是人。这道红线所连接着的就是那些遭遇了不幸却又被曾经的她所拯救的人们。

        他们提供了制作毒药的原材料,却又在人生的终点前赋予了她足够治愈这一段心结的“解药”。

        衡量的权职使整个下落的通道都缀满了代表着交易者姓名的金色,魈的耳边忽然响起了金声玉振般的悦耳声响。

        数不清的金蝶扑倒了他们身上,山之魔神借他施展靖妖傩舞的机会收集到了多少用于制造蚀心之毒的恶感,这些象征着感激的金蝶便百倍回报,它们的光芒依次渐灭的同时,清珑的呼吸声随之一轻。

        那些让人的心情忽然变得明亮起来的花开的声音、嫩草发芽的声音、耕种的声音、批阅奏折的声音、焚烧木材取暖时的哔啵声、小孩子的嬉闹、妇女的绣线、往水果茶里加蜂蜜时的声音……

        若将魈的梦比作一场无人愿意出演的哑剧,那么清珑的梦就是从无人应答的老式电话之中流淌出来的广播乐。

        她无疑是被美梦所救了啊……

        不断下落,垂直下落,最后落到快落到这地上时,清珑的手中只剩下了一点污渍。

        那是魈被山之魔神以人质胁迫,从而被迫去干了许多脏事的那段时间所留下来的无法弥补、得不到原谅,也永不可能褪色的猩红孽力。

        清珑想要合十手掌,握紧它。

        魈却恰好地伸出手,戴着手套的手指甚至还没有触碰到那枚罪证,那道红光便似有灵智飞到了他的身上。

        然而这其实也算得上是一种不敬——因为他或许是被她的目光煞到了,情急之下竟遮住了她的眼睛。

        清珑从始至终便没能和魈的视线对上,顶多在惊鸿一线间瞥见了一点侧脸,随后他便敛起了翅膀,又垫在了她的身下。

        两人如同一根羽毛似的掉进了一片莲华花海。

        花海中。

        清珑默不作声地眨了眨眼睛。

        试探着拉下他的手臂,尽量保持面部柔和,不去看他,只凭感觉,又试着揉乱他的头发。

        “听说,你现在叫作魈?”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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