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凉血（1）
疼……
浑身乏力……
没人要杀我了吧……
庄主以前是不是也活在这种环境里，既然如此，又何必活着……
楚聆月睁开眼，发现罗瑞正坐在旁边看着他，坐在板凳上一动不动。见他醒了，罗瑞就温言道：“先吃点东西，然后喝药。”
楚聆月摇头：“我很冷，要去泡温泉。”
说着他从被子下伸出手与罗瑞相碰，果然手心都是冷汗，并不如何温热。这是失血过多的表现，塞了汤婆子也是聊胜于无。
罗瑞握着他的手，楚聆月的手纤瘦细长，但指尖和手心都是老茧，显然是习武多年。罗瑞回答：“空着肚子去泡温泉，你会昏倒，先吃，吃完了我带你去。”
若是平时，楚聆月必然不达目的不罢休，但现在他也没力气和罗瑞讨价还价，就痛快地把鱼肉粥都吃了。罗瑞说话算话，吃完后，他把楚聆月扶起来，准备给楚聆月裹上外袍和披风，没想到楚聆月开口阻拦：“别碰。”
罗瑞一愣：“什么？”
楚聆月重复：“别碰我的衣服。”
罗瑞还以为他活过来后又恢复了嫌弃他人的本性，谁知楚聆月说：“有毒。”
罗瑞脸色如常，一边的罗三金吓了一跳，脑海里不住思索自己有没有碰到过楚聆月的衣服。
楚聆月回答：“放心，你们都没碰到。罗瑞，你把我斗篷拿来。”
看来斗篷是没有毒的，罗瑞示意罗三金退后，自己给楚聆月穿斗篷戴兜帽，确认他从头到脚都不会受风后，才抱起他出门，动作十分小心谨慎，避免触碰到楚聆月的伤口。罗三金屁颠屁颠跟在他们后面，也要跟着去泡温泉。
楚聆月靠在罗瑞肩膀上，兜帽阻挡住视线，他什么也看不见。听见王头儿和崔叔的脚步声，他也毫无反应，这场重伤耗尽他所有的气力，需要很久才能恢复。
温泉提前被王头儿和崔叔打扫干净，水边石板都被擦拭得反光，一走进去，潮湿的热气扑面而来。
此刻情况稍有不同，现在楚聆月有伤在身，伤口不能碰水，他又虚弱着，也无法双手使劲扶着温泉边自己泡。思来想去，罗瑞只好问他：“要不……我抱着你泡吧。”
楚聆月面如土灰，脸色差极，听见罗瑞的问题，他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嗯？”
罗瑞重复：“我说，我抱着你……”
“不用，”楚聆月直起身，“你放我下来。”
罗瑞就把他放在池边，把他衣服解得只剩底裤。楚聆月抬着裹着厚厚细布的手，用另一条手臂撑着石板地，艰难地挪动身体往水池靠拢，流水潺潺，气息温热，极大地安抚了楚聆月躁动的情绪。罗瑞的双手一直离他只有分毫距离，防止楚聆月跌进水池里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楚聆月的双腿是病态畸形的瘦弱，像两根木棍，两边膝盖处各有一个碗口大的丑陋伤疤，似乎是被活生生剜掉膝盖骨。这伤口陈旧，少说也是十几年，极有可能就发生在楚聆月小时候。谁会对一个孩子痛下毒手？那可真是太多了，都取决于恶人的目的和孩子的身份。
不仅是他的膝盖，他没受伤的肩膀处也有个奇怪的三寸长的伤疤，是烫伤所致，但应该不是不慎烫伤，因为这疤痕印得端正，还有特殊的纹路，好像是龙凤相缠。
楚聆月回头，发觉罗瑞正对着他的膝盖发愣，就忍不住笑着拍拍自己的膝盖：“膝盖骨被挖了，没见过吧。”
罗瑞回过神：“还真没见过。”
“好看吗？”
“不好看。”
“那什么好看？”
“除了这伤疤，其余都很好看。”
楚聆月笑出声：“多谢。”
果然，水池边湿滑，楚聆月单手扶着水池边，双腿下滑准备把自己埋进池子时，伤口突然的剧烈疼痛让他失去平衡，险些跌进水里。
楚聆月在跌进水里的前一瞬被扶住，罗瑞从他身后说：“逞强往往意味着送掉性命，所以，别逞强，孩子。”
“还是听你的吧。”楚聆月叹口气，为自己的无能而挫败。
罗瑞也把自己脱得只剩底裤，防止衣服被浸湿后污染楚聆月肩上的伤口。罗瑞一身匀称强健的肌肉犹如在深山草原上久经奔腾的豹子，一举一动都透着野蛮与活力。他抱着楚聆月缓缓走向水池，在水池边的台阶上坐下，后背倚靠着水池壁。罗三金隔着屏风在另一个池子里泡汤，他毫发无损又吃饱喝足，正精力充沛地游水玩，水声不绝于耳。
热气包裹四肢，水波因为他们的静止而消失，水线到楚聆月胸口以下，完全不会触碰到楚聆月肩上的伤口。罗瑞抱着他一动不动，怀抱温热坚实，双手稳如磐石，是踏实厚重的可以依靠的感觉。楚聆月伤口痛楚稍减，药劲又袭来，引得他上下眼皮直打架，贴着罗瑞肩头昏昏欲睡。
“困了就睡吧。”罗瑞的声音忽然传来。
“不睡。”
“我会看着你，不让你掉进池子的。”
两人此时的姿势简直能用亲密无间形容，楚聆月能清晰地听到罗瑞的心跳声，强健有力，惹得他心间如山石落入平静湖水一般躁动：“我知道。”
他只是觉得，罗瑞一定比他更累。
果然，等不知过了多久，他悄悄抬起头的时候，发觉罗瑞依然保持着之前的姿势，但眼睛不知何时合上，表情远比平时放松自然。
他确实很累……楚聆月第一次仔细端详这张脸，罗瑞整日戴着易容，这张脸的皮肤黝黑粗糙，毫无特别之处，但也算不上丑，鼻梁高挺，眼睛狭长。
罗瑞侧下颚有一处轻微的翘起，是易容在这两天的忙碌中没顾得上收拾而破损。楚聆月开始好奇罗瑞本人究竟是何模样，是容貌粗陋还是容貌出众？不过都没关系，自己并非以貌取人之人。如果自己现在出手，罗瑞睡着了，应该来不及阻止自己吧。
谁知他刚抬起手，罗瑞就开口：“住手。”
楚聆月瞬间泄气，却又兴奋起来：“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你呼吸一变，我就知道。”
“那……我打扰你睡觉了……”
“我是守着你泡温泉，睡觉是我松懈了，怎么能说是你打扰我？”
楚聆月歪头靠上罗瑞肩膀：“你累了……”
“不累。”
“累不累？”
“不累。”
“说实话。”
“……是有些。”
“逞强往往意味着送掉性命，所以，别逞强，孩子。”
罗瑞轻笑出声：“果然是孩子，脑子转得真快。”
楚聆月的好奇心还未得到满足：“为什么在碎璧山庄里还要戴着易容？难不成你脸上有疤痕，让你羞于见人？”
“为什么要对不想被外人知道答案的谜题产生兴趣？我是叛逃出门的，碎璧山庄人来人往的不太平，万一被人认出来我，知道罗瑞没死，导致你的碎璧山庄被围攻，给你引来杀身之祸怎么办？”罗瑞说。
其实碎璧山庄以前只有三个人住，却被罗瑞形容为人来人往，可见不速之客数量之多。
楚聆月沉吟片刻，又说：“但现在我们在温泉，周围没人，你儿子也出去了，你给我看看你的模样总不要紧。你的易容不仅在温泉里很不舒服，还被刺客划破了，也要换新的。”
楚聆月说得不错，罗瑞就有些迟疑，在温泉这种闷热潮湿的地方戴着易容也确实极不舒服。就在这时，楚聆月迅速出手，罗瑞双手抱着他退无可退，又顾忌着楚聆月的伤口，只能任他捏住自己的脸。
易容被楚聆月单手缓缓揭下，一张被闷得发白但依然英俊的面孔浮现在楚聆月面前，楚聆月定定地看着，凝视许久：“罗瑞你，你居然这么……”
他难得结巴：“这么好看……”
无法形容这是一股如何奇特的悸动，如同春风拂面、江水化冻、野草从岩石缝里生出嫩芽。罗瑞的容貌完全符合楚聆月对他最好的想象，正如书中所讲的俊爽有风姿，触目似见刚从深山里开采而出、还未经雕琢的美玉。
他想上手去触碰，被罗瑞侧头躲过，楚聆月锲而不舍，终于达到目的。罗瑞肤色是明亮的麦色，皮肤光滑，但下巴处横有个一寸长的疤痕。
罗瑞无奈地看着他：“怎么跟小孩子一样捏来捏去的。你动作轻些，别碰到你的伤口。”
楚聆月肉眼可见的高兴，果然美貌让人愉悦：“你可以不戴这么厚的易容，天热了，你换一张脸也无妨。”
“……好。”罗瑞当然也嫌热，只是比较能忍。
楚聆月就把破损的易容丢在一边，又在心里思量许久，决定继续靠在罗瑞怀里，让他再劳累片刻。
在楚聆月打量罗瑞的时候，罗瑞自然也打量他，嘴角有一丝几不可察的微笑。
“他们为什么要杀你。”罗瑞问。
楚聆月靠在他肩头闭目养神：“你那么聪明，明知故问，猜猜吧，猜对了我就告诉你。”
听了这废话，罗瑞笑出声：“要么钱要么权，可碎璧山庄的江湖地位早已大不如前，又说你已经把碎璧山庄的万贯家财都挥霍一空。如果这些都是真的，那还能因为什么杀你，难不成是你知道的太多了？杀人灭口的确是保守秘密的好方法，但你年纪还小，又知道什么？”
楚聆月反问：“你既然以前效忠于藩镇，为什么对碎璧山庄一无所知？”
“因为有其他对碎璧山庄了解透彻的人。”
“他们不告诉你？”
“为什么要告诉我？”
“朋友和同门之间难道不会互通消息？”
“同门之间互通消息是大忌，至于朋友……”罗瑞想起很多人，“我没有朋友。”
“真巧，我也没有。”楚聆月声音里泛起笑意。
“很多人都有，很多人也没有，只看需不需要。”
“你需要吗？”
“我不需要，”罗瑞闭上眼睛，他似乎也是难得放松，“再泡一会儿，我们就回去了，泡太久了对你也不好，想再来就明天。”
虚弱的楚聆月极好说话，他也没必要跟自己过不去：“嗯。”
罗瑞掐算时间，大约又过了一炷香的工夫，他把楚聆月从温泉里抱出来放在池边，扯过屏风上的长巾围在他身上给他擦拭吸水。楚聆月长舒一口气，寒冷的感觉终于被完全驱散，四肢都轻便灵巧许多。
罗瑞又给他擦头发，楚聆月头发茂密漆黑，看着像乌木触感像绸缎。
楚聆月微笑着抬头看他，表情是发自内心的愉悦。
“怎么？”
“没什么。”楚聆月又低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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