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新岁（1）
罗瑞能扔掉拐杖的那天是腊月二十，崔叔带着他们逛山庄，山庄占地一百五十亩，一天实在转不完，而且除了庄主居住的正宅和常去的厅堂亭台以外，其余地方大多已经荒废，去了也没用。罗瑞拉着罗三金跟在崔叔后面，崔叔领着他们先绕着内院转了一圈：“咱庄主就住这里面，从来没出过庄子大门，都是王头儿照顾他。”
“碎璧山庄里就您们主仆三人？”罗瑞早就发觉了奇怪之处。
“是啊。”
都已经贫穷到偌大的庄子只养得起主仆三个人？可打量崔叔的穿着和想起承诺给自己的工钱，碎璧山庄也不像太缺钱。罗瑞思索着，把这个问题埋在嘴里，没问出来。
崔叔却乐呵呵地主动解释：“还没穷到砸锅卖铁呢，是咱庄主说，他看见人就烦，就把仆人都打发走了。”
看来目前是小富即安的状态，由此可见，楚聆月的本事远不如梅郎官和楚唯明。可惜楚唯明死得太早，三十一岁就离开人世，到现在已经十七年，他的挚友梅郎官每年都去祭拜他。
突然，内院院墙底下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今天水缸里的水用完了，再去挑一缸，还有把花架重新修整一下，枫藤要重新长叶子了。你要是觉得累，就让新来的门房跟你一起挑，他应该恢复了吧。”
王头儿的声音传来：“是，庄主，他已经不用拄拐，可以四处走动了。”
“嗯，那就各司其职，快过年了，你们该采买的也买起来。”
于是从今晚开始，罗瑞就开始每晚守夜的日子，住在门房里，罗三金与他一起。崔叔搬进外院里面与王头儿住在隔壁，方便照顾楚聆月。
罗瑞把罗三金塞进被子：“好好睡觉，我去庄子里看看。”
罗三金拉住他的手臂：“你能不能不出去，我害怕，我梦到他们又来了，也许他们是真的来了。”
罗瑞给他掖好被子：“难得你直接说心里话，他们暂时不会来的，你就放心睡觉。”
罗三金眼睛瞪得很大，不住摇头。
孩子害怕是再正常不过的，罗瑞耐心地回答：“你放心，蓝镶已经被我砍伤，他暂时是不会带着人来追捕咱们的。”
罗三金回答：“可还有蓝疏桐，他武功那么好，而且他是最听蓝镶话的人了，万一他追来……”
“蓝疏桐是条不会离开蓝镶的恶狗，蓝镶在哪儿他在哪儿，他们师徒从来形影不离。”罗瑞的笑容带着明显的安抚意味。
“还有其他人呢？”罗三金锲而不舍。
“我现在走不了太远，虽然扔了拐杖，但并未完全恢复，”停顿片刻，罗瑞回答，“如果他们真的来了，我拼了性命也会保护你的安全，相信我。”
“不，不要，”罗三金摇头，“不用你舍命。”
“那你怎么想？”
“我就是想跟着你，不然我也睡不着，你不要死，你活着，我就不会死。”
原来是想待在他身边，罗瑞又笑笑：“晚上不睡觉，你就不长个子，一辈子都会是个小人儿。不过一辈子不长大也不错，你会少很多烦恼，那起来吧，外面很冷，你多穿点。”
说着罗瑞把罗三金从被窝里□□，让他自己穿衣服。随后，罗瑞关好门，一手打着灯笼一手拉着罗三金，在庄园里缓慢踱步。临近年关，碎璧山庄还是一点年味儿也没有，到处没有装扮，连灯笼也是以前的，个个都褪色发黄，而且荒废的地方过多，杂草丛生，墙倒屋歪，鬼气森森，平添几分凄凉味道。
这种场景，在罗三金前十年的人生里从未见过，他一时都看呆了，半晌才憋出一句：“这，这不会有鬼吧……”
罗瑞只觉得自己胳膊被抓得更紧，就笑：“你以前生活的地方鬼就少了吗？咱们都是走多夜路的人，你不应该害怕。”
“那以后会有更多鬼吗？”
“当然，你得习惯。”
过了不知多久，罗三金哈欠连天，罗瑞就背起他在山庄里一圈一圈慢慢地走，听着背上的孩子呼吸均匀，显然是睡着了。要是人能一直睡下去就好了，梦里会有最想要的东西，还能见到最想见的人。
天蒙蒙亮的时候他们才回去睡，一觉睡到晌午，罗瑞从床上起来，给罗三金掖好被子让他继续睡，王头儿和崔叔去完玉城采买，此时还没回来，庄子里就剩他们两个和还在内院没出门的庄主。王头儿告诫罗瑞不可擅自进内院，如果有需要，庄主会发话的。罗瑞父子俩现在都没见过庄主的模样，但也不好奇，就在外院自己做自己的事。就这样相安无事一天，临近傍晚，王头儿和崔叔终于回来，马车里满满当当塞的都是年货。
“来，三金啊，”崔叔慈爱地拿出一包糖块，“给你的。”
罗三金没立刻接过，见罗瑞示意他，他才接过来揣进兜里：“谢谢崔……爷爷。”
崔叔非常高兴：“好孩子，去玩吧。让你爹留下跟我一起贴桃符挂灯笼。”
“好。”罗三金应声而去，回了屋，他把手上的银镯子拆下来放进糖袋里，见毫无变化，才敢拿起一块吃进去，甜丝丝的蜜糖味透过舌尖传递进胃里，和回忆一样隐隐约约。其实这糖块口感也就一般，甚至可以称为劣质，吃到最后还有股苦味。
罗瑞搬来梯子，爬上去挂灯笼贴桃符，动一下看一眼门房，确保罗三金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他注意力都放在桃符和罗三金身上，又加这阵子因为受伤而精神松懈，自然也没注意到周围。
一个声音传来：“你桃符贴歪了。”
顺着声音望去，一位漂亮的青年正在内外院之间的台阶上，他穿着华贵的衣袍，头戴玉冠，坐在看上去就沉重不堪的轮椅上，不悦地望着罗瑞。
想必这就是楚聆月了，罗瑞想。
“往哪边？”罗瑞回答，他说话不紧不慢，并无懈怠，也完全没有下人面对主子的尊敬。
“左。”在被打量的同时，楚聆月自然也在打量罗瑞。罗瑞身材修长、体格匀称、肌肉线条流畅，他脊背处的两片蝴蝶骨，正随着他的动作若隐若现。
桃符贴好了，罗瑞从梯子上爬下来，把梯子搬到另一半继续挂灯笼贴桃符。幸好活计不多，半个多时辰也就贴完了，罗三金还在屋里细嚼慢咽糖块，吃完后把银镯子再戴回手腕上。
“那是你儿子？”楚聆月又问。
罗瑞回头看向门房，眉梢眼角染上浅淡的笑意：“是啊。”
“你们长得很像。”
“多谢庄主夸奖。”
“我不是夸你。”
罗瑞脸上笑意加深，他回过头继续贴桃符：“我知道。可庄主大人跟我说话，我除了感谢，还能说什么呢？”
楚聆月掉转轮椅往回走：“好好当差，你还欠我一百五十两诊金。”
“多谢庄主救命之恩，罗瑞没齿难忘。”罗瑞换了副口气。
“嗯。”楚聆月大大方方收下谢意。
罗三金跑出来向楚聆月冲过去：“谢谢你救了我爹。”
听见这话，楚聆月停下轮椅，抬头和这小孩儿对视：“我也不是白救的，你不必谢。”
晚上巡夜时候，罗三金想起白天看见的楚聆月，忍不住对罗瑞道：“他真好看，可惜是个残废。”
“你还小，能分清美丑？”罗瑞自问自答，言语里却颇为欣慰，“不过也很好，你分得清美丑，那应该也分得清好坏。”
“美丑和好坏一样吗？”
“自然不同，美人不见得是好人，丑人不见得罪恶。就像过去无数围绕在你身边的美人，他们现在都离你而去，可见皮囊美丑也没什么用，到底都是人不可貌相。”
“我知道了。”
除夕夜里，碎璧山庄被装饰完毕，破败地方挂满红色，并不多么喜庆，反而愈发诡异阴森。崔叔张罗了一大一小两桌饭，一桌给楚聆月的，一桌是他们的。王头儿从外院的树底下翻出一坛酒拍开泥封，香气顿时随轻风飘散开来，他兴冲冲地给每个人倒了一碗。
见罗三金跃跃欲试的样子，罗瑞坚决反对，最后还是崔叔看不下去，朝罗三金手里塞了个勺子：“你叫罗三金，只准你尝三勺。”
崔叔和王头儿哈哈大笑，说要是叫五金的话是不是就能吃五勺。罗三金气得腮帮子都鼓起来了，但见罗瑞警示的眼神，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多吃菜，才好长身体，等你长得膘肥体壮，不对，等你长得人高马大，考了功名，你想喝多少喝多少。”看样子罗瑞没什么学问，搜肠刮肚改了个措辞，又抬手揉揉罗三金的头发。
罗三金闷头吃菜，细嚼慢咽，动作缓慢优雅。
崔叔道：“三金，你年岁大了，不能跟你爹学唱戏了，好好念书，别说考状元进士的，中个举子就光宗耀祖了。”
乡试每三年一次，每次各省加起来也就录取四百人，有些人考到老年也混不成个举子。听了崔叔的话，罗三金眨眨眼笑起来，把到了嘴边的讥刺之语咽了回去。
几个人在门房里连吃带喝，外面寒风渐起，风在门廊里打旋，红灯笼被吹得四处摇晃。罗瑞过去把门关紧，近处静悄悄的，只有远处微弱的爆竹声此起彼伏。
“遇难呈祥，岁岁平安……”望着比遥远更远的地方，他呢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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