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1
工作人员先是扶着白发苍苍的老人走下座舱，然后转头面对几个小朋友。
“三位一起吗？”
“是的。”研二答道。
因为游乐园目前仅售卖通票，所以没有检票这个环节。
“那请注意脚下。”
“好的，谢谢。”研二拉了拉又落在后面的阵平。
松田阵平登上了摩天轮。
恢复记忆以来，在这整个夏天，松田阵平一共经历了三次冲击。
第一次是面对以为失去却复生的挚友，第二次是面对以为错过却健在的血亲，第三次是面对以为终结却存续的自己。
人的记忆被分割成了一个个盒子保存，用不上的时候放在脑海深处吃灰，但只要触碰到了关键词，就会弹出来给你一个惊喜。
死亡是什么样的？
松田阵平不怎么去想，但他有资格回答。
留恋的时候很快，逃避的时候很慢。
过往阴影是刻在灵魂还是躯体？
明明那个时候的他坦然且无畏。
已经死去的伤疤突然发起攻击，一帧帧的钝痛撞击我心。
松田阵平自从走进座舱后就脸色僵硬，本就锐利的眼眸愈发凶狠，就像是和看不见的敌人做着战斗，却又竭尽全力将所有痕迹抹平。
“看外面，小阵平。”
研二拍了拍阵平的肩。
“你应该没有恐高症吧？”
他轻声问道。
“没有。”
松田阵平用气音回答。
座舱随着摩天轮的转动一点点升高，地上的一切变得遥远渺小，多云的天空如同梦境的迷雾，没有飞鸟，没有太阳，偌大一片白色幕布倒悬于穹顶，看不见起点亦看不到终末。
“好闷，竟然没装风扇，把窗户开大点吧。”
透明悬窗模糊倒映着座舱内的情景，上蹿下跳的苗床鹿，凑近推窗的研二，神情阴鸷的自己，还有斜放在地面正中的露骨头颅，顶着艳红的倒计时器。
松田阵平猛地低头。
地面上空无一物。
是幻觉。
他似乎闻到了焦油味，像是萩原家车厂后院中燃烧的废料，又像是殡仪馆未关紧的铁门内泄出的气息，白色雏菊在火舌中凋零，黑压压的沉默也有疼痛的声音。
是幻觉。
毕业时的宣誓，表彰时的欢笑，猝不及防的爆炸，戛然而止的余音……
都是幻觉！
松田阵平烦躁地一甩脑袋。
和那滴滴作响的计时声一起统统滚出我的大脑——
“嘿，你们看，这是什么？”
降谷零正在小黑屋的吊桥环节左右摇摆，一手抓住将要跌倒的小孩，一手扶住脚滑歪斜的少年，听着红雨下的爆炸声和枪响，以及尖啸中鬼哭狼嚎的嘶鸣：“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毕竟那时灯光的影像不可能被完全封锁，总有几个人在混乱中录到了视频，而摩斯密码并非什么鲜为人知的机密，虽然不明白“b”的意思，但前面半句完整的信息还是在网络上广为传播。
真是无知者无畏。
回忆起那几日加班加点给解读信息的ip地址打码，同时封禁一些挑衅言论，以防止不明物兴致上来，要沿着网线一个个报复回去，降谷零做好了去和小黑屋负责人谈一谈的准备。
他感觉到口袋里的手机在震动，而这种震动频率是降谷家专属。
是谁有什么事吗？
或许是景光来问自己何时回去。
若是航的话，那就多半要汇报他们又搞砸了什么东西。
研二可能会打探松田的信息。
很难想象松田会在这时联系自己，以他的性格，既然选择独自前往，那就是要一个人面对那个时刻，对此降谷零非常理解，表达信心，也给予尊重。
所以看到是来自松田阵平的短信后，降谷零皱起了眉头。
“抱歉，借过一下。”
他低声对被挤开的人们道歉，但手上的力道却不容置疑，抓着护栏，一个翻身，脚落在吊桥之外的地面，倒映着悬空画卷的镜子上，纵身飞奔，犹如穿梭于红色光束间的鬼魅，细雨和爆破声中，消失在漆黑深处。
有人恰巧目睹了这一幕喃喃自语：“凌波微步……”
园区监控室的员工喝着咖啡，百无聊赖地转着座椅，而突然受到的阻力让他吓了一跳，随之被怼到眼前的搜查证镇压了惊呼。
降谷零用强权解决了质疑：“公安办案。”
“你们公安就是这么办事的？”
松田阵平拍下黑盒子的全貌给降谷零发过去，并在短信末尾补充了一句“注意白头发老人，他是我们之前的游客”。
“这是真炸弹吗？”
普通的小学生可能对危险物品没有太多概念，苗床鹿却恰恰对这些很感兴趣，她有着侦探式向往刺激的天性，来坐摩天轮的目的就是想找找看犯罪现场的残留物，但绝没想到会碰上真家伙，这太超出她年仅八岁的和平认知了。
“是因为我碰到它了吗？”
苗床鹿想如果自己没有掀开座椅，那是否炸弹也不会被触发。
“不是，它是在我们上来时启动的，”松田阵平将黑盒子的螺丝拧下来，轻手轻脚地取下外壳，打量着内部结构，果然发现了一个压力传感器，“还得感谢你发现了它。”
研二也看清了被电线层层缠绕的雷/管：“竟然是真的……我还以为会是游乐园的彩蛋……”
“那种彩蛋会被投诉吧？”松田阵平吐槽道。
“现在是不是该报警？”苗床鹿的嗓音因为紧张变得尖锐。
研二安抚着：“已经报警了。”
他们处于百米高空之上，摩天轮自顾自地缓慢轮转，座舱里弥漫着焦灼空气。
汗水从发尖低落到背脊。
苗床鹿低落地说道：“所以，我们会死吗？”
“不会让你死的。”
松田阵平迅速而坚定地回答，他转过头，目光在炸弹出现后首次偏离，研二能感觉到一种力量与自己的片刻交汇。
“绝对不会。”
松田阵平呼出一口气。
他是来面对自己的死亡阴影，现在却还要直接解决自己的死亡阴影。
这幅场景是什么往日重现吗？
他判断着不同模块的作用。
又或者不是往日。
“阵平。”降谷零的电话终于打来了，“情况如何？”
“十六分钟四十三秒，”松田阵平打开扩音，“动作真慢。”
“抱歉，已经开始疏散群众，排爆队正在路上，你们的座舱还有大约七分钟可以到达地面，到时候会有地面人员接应你们一同撤离……”
“恐怕不行，”松田阵平砸了下嘴，“这里面有压力传感器。”
压力传感器，也就意味着炸弹很有可能在座舱内的重量发生变化时直接爆炸，如果他们擅自离开座舱，那恐怕是前脚落地后脚起飞。
松田阵平得出结论：“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拆弹。”
“阵平！”降谷零沉稳的声音里竟有一丝动摇，“这是新式炸弹。”
和你所了解的过去已经有了断代的差别。
“我知道，我也有在学习，”松田阵平将镊子放下，想要擦擦手上的汗，但工具因为座舱的倾斜向侧边滑去，不过在途中被研二拦下，递还回来，“降谷，这是现在唯一的解决办法。”
如果是其他炸弹，松田阵平也很难像说得那样自信从容，就像降谷零所言，即便他在十五年前是爆破处王牌，现在的他也不过是个接触新时代不久的小学生，当年过硬的专业能力如今已变成了过时的专业能力。
但这个炸弹不同。
他对这种内部结构有种既视感，这个座舱，这个摩天轮，所有细节都在呼唤着似曾相识的声音。
松田阵平有种预感，这颗炸弹就是为他所准备。
这背后是一种试探？是报复？是蓄意的杀机还是天外横祸？
不论如何，当务之急是活过这轮危机。
“我知道了。”伴随着一声短促的叹息。
松田阵平能想象降谷零如何揉乱自己的头发，说出口的言词间竟有了放松的笑意：“不是还有你吗？降谷警官，多大年纪了，你总不会解决不了这种小麻烦吧？”
“啊，是啊，阵平酱，你可得好好干啊，毕竟动手的是你可不是我。”
松田阵平为这咬牙切齿的教导勾起唇角。
所以降谷爸爸是警察。
苗床鹿在经历了最初的惊恐，听到救援已至的放松，又得知不能离开的绝望，最后在插科打诨的通话声中化为平静，大起大落的心境变化后，她已经有余韵去关注一些别的事情了。
研二瞥了一眼苗床鹿，为她调整心态的能力暗中赞叹，毕竟这个座舱恐怕难以承受一个歇斯底里陷入慌恐的小孩。
而自己……研二不由得有些自责。
的确，平日里无论阵平尝试什么，拆解机器，改良物品，他都会跟着一起做，只是很难说这其中，他更享受的是做这件事，还是和阵平一起做这件事。
尤其是在某日后，阵平就像突然开窍一样，对机械的理解日进千里，那绝非靠着好胜心就可以追上的进程，也就是从那时起，研二就逐渐懈怠了这方面的学习。
是否再努力一点，现在就可以帮上忙了呢？
“苗床鹿，”松田阵平突然出声，“我需要你的钢丝。”
“啊，哦，好的。”苗床鹿匆匆地从背包里取出钢丝。
除了阵平会随身携带镊子和剪刀以外，竟然还有人会带着钢丝。
研二感到惊奇，也就问了出来。
苗床鹿紧张地瞟了一眼正在视频的降谷零，小声说道：“我最近在练习撬锁。”
嗯？
“只是觉得这项技能很酷。”
研二想到阵平之前对苗床鹿“印象深刻”的评价，也是挺有道理。
“接下来这个模块需要双人相互配合。”
研二上前一步：“交给我吧。”
他有点忐忑，不知道阵平会不会嫌弃他，以至于决定自己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
虽然零说要两个人配合，但小阵平当然做得到大包大揽。
研二对阵平的能力几乎是盲目吹捧。
松田阵平把镊子递给研二，有点奇怪为什么亲友莫名振奋起来：“交给你了。”
“静下心来，研二，心浮气躁乃是大忌。”手机里的降谷零鼓励道。
“喂喂……”
“是句好台词，不是吗？”
松田阵平只能撇撇嘴。
“我记住了。”研二郑重地回答。
他们的配合一如往常般行云流水。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这边的苗床鹿一直提着气，另一边的降谷零也不敢露出焦虑。
他们只能旁观，只能等待。
不能出错！不能出错！不能出错！
倒计时来到最后三分钟，但计时器已经没有机会继续运作了。
最后一根红线被剪断。
“太好了！”
苗床鹿捏着拳头欢呼。
松田阵平和研二击了个掌。
“恭喜。”
降谷零点点头。
摩天轮缓缓运作，又走过一个半圈，十三分钟后，座舱安全抵达，停留在地面。
“结束了！”
苗床鹿跳出座舱，她在百米开外的隔离圈外看到了自己的父母，有种恍如隔世的酸涩，一时间也顾不上该如何解释自己是怎么到摩天轮这里来，飞奔着跑了过去。
“结束了。”
研二从未觉得外面的空气如此新鲜，他远远地瞧见了航和景光的身影，看到他们挥着拳头的模样，重新意识到自己在鬼门关前走过一遭。
结束了吗？
松田阵平虽然在剪断红线后露出了放松的笑意，但他的神经从未松懈，他的目光一直盯着定格在三分钟的倒计时器上。
这就结束了吗？
动了！
松田阵平一把将还未完全走出座舱的研二推下去，自己也要紧跟着跳舱，但很快他意识到，那张屏幕上并未重新启动倒计时，而是组合成了一句话。
我亲爱的拆弹男孩，这是送给你的礼物，为了庆祝你的新生。
然后屏幕回到了倒计时，并且开始读秒。
“怎么回事啊，阵平？”被推了一个踉跄的研二站稳后抱怨道。
“快跑！”松田阵平抓起研二的手。
他们冲进隔离圈，被亲友围住。
“那个倒计时又开始了！”
降谷零脸色一变。
现在还待在这里的人要么是家属，要么专业人士，因此还算是秩序井然地再度撤退。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
摩天轮静悄悄的，像是一个沉默的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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