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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寡人信他


  东宫内室。

  王叔文,坐于太子李诵对面。

  这位弈棋国手,在泾师兵变后立下的护送皇孙之功,足以令太子不再仅仅以寻常的僚佐之礼待之。

  此时,已是太子心腹的王叔文,在案上摊开一张不起眼的黄纸。

  一页草草写就的棋局图。

  粗看无甚稀奇,再细观之,四、十两颗黑子边却有两滴墨点。棋局边上还题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诗:

  “平下韵最娇。”

  王叔文不卖关子,向李诵道:“昨日傍晚,客邸军士送来这张棋局,说是韦执谊相托,因他此前在长安常与我对弈,将其中一盘复局,自己不便前来拜访,只得有劳龙武军军士跑一趟。臣当下就觉得蹊跷。诚如太子早就所知,韦执谊与臣在长安确为好友,但当初缢杀崔宁时,他在奉天勾留了不少时日,从未与我通讯。为何此番忽然来试着寻我?一张棋局图而已,何必特意由军士送来?”

  “平下韵最娇?这是暗指《切韵》?”太子李诵盯着那五个字,忽然道。

  李诵所说的《切韵》,乃隋朝陆法言所著,到了大唐初年被定为官韵,这从前金陵、洛下两地士族所使用的语音,成为统一的审音标准,读书人莫不熟知。

  王叔文向李诵颔首:“正是,《切韵》有平上廿六韵,平下廿八韵。平下廿八韵中,第四韵是宵字,第十韵是谈字。臣于是猜测,韦执谊要臣夤夜去访他。好在他所居不远,昨日亥时末,臣便设法绕了坊禁,去到那客邸,果然,韦执谊也等在附近僻静处。”

  王叔文进一步压低了声音:“他一见臣,就潸然落泪,泣语道,自己有意归附太子。”

  “为何?他在诬杀崔仆射中立了头功,得圣上青眼,现下又在天子亲军的神策营中办事,有甚心结,竟至落泪?”李诵问,口气有些不同寻常的严厉。

  王叔文于是将从韦执谊口中得知的姚令言一家被普王设计戕害的情形,向李诵细细道来。

  太子的面容,抖地从聆听秘辛的凝神,转为齿冷心惊的恐骇。

  “若没记错,普王当初还曾在泾原镇历练过一阵,与那姚令言应交往过。此番仅仅为了激怒李怀光,就对姚令言下了这般毒手,连姚家稚儿都不放过。若将来有朝一日真的东宫易主,我李诵和孩儿们还会有生路吗!”太子李诵一面听,一面暗暗自语。

  临了,王叔文道:“韦执谊目睹姚节度一家惨死。普王手段太过狠毒,他心中惧怕。”

  “如此简单?侍读可信?”李诵佯装疑虑,直言不讳地逼问王叔文。

  王叔文又低下头去,盯着案上的棋局图。

  “臣信他。”他嗫嚅着这简单的三个字,却也再说不出什么。

  太子李诵叹口气,抚着自己手中的玉佩。

  佩玉必双,如今太子身边,只有半组,另一半已送入了王良娣的棺木中。

  李诵盯着这半组玉佩,从珩环,到瑀,再到冲牙与璜璧,经过精细的编织缠绕,成为教人赏心悦目的上乘佳品。那是王良娣的手法,宫中无人能出其右。李诵念起,更深露重之时,若自己仍不释书卷,良娣便会陪在一旁,静静地用丝线制作玉佩,姣好如月的美丽面庞,在柔和灯光的映衬下,令人观之神夺。

  李诵知道,那是王良娣过身后、自己梦中常出现的情境。回忆太深,总是入梦,醒来时面有泪痕,却是万不能教旁人瞧去。

  怜情如何不丈夫。奈何生在帝王家,多少愁绪心痛,得拼命压着。

  也正因如此,李诵对于那些忽然惧怕阴谋与诡诈的臣子,特别是年轻人,尤其偏好一些。

  李诵沉默良久,缓缓道:“崔宁被诛杀之日,寡人虽未得进入圣上书房,但事后从陆学士只言片语的暗示中,知晓当时御前,这韦执谊曾因崔宁又言辱其兄嫂,而扑将过去撕扯,在圣上跟前失了臣子之仪。”

  太子拿起那张棋局图,轻轻吹了一下落在字迹上的尘屑。

  “若真是如我那皇弟般阴狠狡诈之人,怎会如此沉不住气。构陷崔宁,只怕是与他自家血仇有关,未必是出于污糟的念头。这韦执谊,确有些妇人之仁。寡人,也信他。”

  王叔文微微松了一口气。太子加入了他自己的判断,仿佛减少了王叔文的一半责任。

  不过,纵使并无充分把握,王叔文依然愿意为韦执谊出这份力。

  王叔文,这位因棋艺精湛而进入到帝国最核心处的东宫近侍,原本还存了只做个逍遥散官的心思。去岁十月初三夜,兵变骤起,太尉篡国,心爱之人一夕之间阴阳两隔,继而是逃亡、受伤、围城饥荒,这所有纷至沓来的密集变故,令王叔文胸膛中,也开始渐渐生发出襄助太子成就伟业的雄心大志。

  乱世中若为蝼蚁,必无生路。

  但如今局面,能臣悍将环伺,还有那显然越来越得宠的普王李谊。太子数度舍命护驾,也积极地要求出使吐蕃带兵,惜乎圣上不为所动,仍像囚锁笼鸟般,禁锢太子于身边。

  作为亲信近臣,王叔文如何感受不到太子从无奈、失落甚至走向绝望的情绪。李诵,他再性情温厚自忍,也是大唐太子呐,是当今圣上的嫡长子,他怎会真的甘于困于笼中。

  有时夜深对谈,王叔文会半是安慰半是谋划地对李诵道:“太子麾下并无兵卒,既然圣上始终不让您上马领兵,那不如就此韬光养晦,先以稳住东宫之位为紧要事。京畿附近勤王兵力越聚越拢,圣上回銮指日可待。回到长安后,太子还是应多多招募有识文士,毕竟我大唐虽然尚武,朝堂之上仍是奉行,满目朱紫贵,尽是读书人。”

  眼下,天上掉下个倒戈的韦执谊,知晓不少普王与李晟的秘密,岳父杜黄裳又是朔方军旧将,这杜黄裳还与李怀光有罅隙。此等人物,招纳过来,怎会无用?

  王叔文自己身为文臣,自然也要罗织一个文士圈子。至于皇甫珩,王叔文虽算得与他有同功之谊,毕竟那是圣上外放的武将,朝臣岂可过从甚密。

  不过,王叔文还有一个疑问。

  “殿下,韦执谊于诛杀崔宁一事上,官声有亏,臣斗胆相问,太子今后可会……”

  李诵闻言,不但未恼,反倒露出一丝奇特的冷笑。

  “崔宁?崔仆射?意之,你这般聪明,又对我宫内之事知晓得一清二楚,怎会问出如此痴愣的问题。”

  李诵呼着王叔文的字,很有些考较地看着他。

  王叔文语结,旋即了然。

  崔宁生前与太子的岳母(兼姑祖母)延光公主结交,而太子曾数次或明或暗地向妻子萧妃,表达过对延光公主专横弄权、危及东宫的不满。崔宁被缢杀那日,李诵虽看上去用力地劝谏圣上,现在想来,这位太子殿下眼睁睁瞧着崔宁或被冤杀,其实心中未必真有多么悲叹。

  王叔文自哂愚笨之际,太子李诵忽然又道:“这个韦执谊,可愿意仍在普王身边,通传些王府讯息?”

  “殿下,他正有此意。他虽心惊胆颤,好歹也是经过些风浪的人,只要能投得殿下这样的明主,谍传之险,他倒也愿负得。只是若真有不测,还望殿下和萧妃救护他的妻儿。”

  李诵“唔”了一声,又道:“普王的狠辣,莫说这些职卑言轻的进士文官,只怕李怀光那样的朔方老将,也会着了他的道儿。可惜圣上宠之甚,怎地就看不出,我这心术不正的堂弟,宁可置圣驾于危境,也要为他自己暗暗罗织势力。”

  王叔文的面色,也变得颇为凝重。

  “殿下所言甚是,臣也以为,普王在咸阳兴风作浪之势,只怕才刚刚开始。”

  ……

  接下来的两日,德宗并未开议事堂宣诏臣子们。

  这位急于回到长安的帝君稍稍冷静后,也明白,韩钦绪与韦执谊,终是不可能白白地来各为其主地跑一趟差,无论如何,唐廷须给李怀光一个说法,并且也不能对李晟移军和求封三州刺史的要求置之不理。

  德宗在书房枯坐良久,又起身在已有草木欣荣之气的小院中绕了十几个圈子,直到快把殷勤跟着的霍仙鸣绕晕了,才终于对自己这个忠心耿耿的家奴道:“去悄悄地把陆学士宣来,只宣他一个。”

  陆贽进了上书房,却与往日有些不同。

  “陛下,”他行礼后,直言不讳道,“臣斗胆进言,若议朔方、神策二军调停之事,请陛下同时宣李散侍。”

  德宗面未变色,反倒和蔼地笑笑,对陆贽道:“怎么?敬舆,李泌到了奉天,朕的御前,便要出现李进陆默之势?”

  陆贽慨然道:“陛下,常言道,小人以气互制,君子以心相服。臣并非妄自菲薄之辈,但那日在朝堂上,臣深为李公之论折服,既然陛下千辛万苦请李公来奉天伴驾……”

  “敬舆,”德宗打断了陆贽,“你不是卢杞那样的谀臣,朕向来察知。但是你别忘了,你是翰林学士,是朕的内臣,或者便如那些又羡慕又妒忌你的文武百官所言,你,是朕的内相。”

  德宗的音色中,明显有了严厉的意味:“李公与朕的祖父为布衣之交,要不是李公挺身而出,朕的父亲,当年的太子之位都岌岌可危。如此贤良老臣,与朕虽为君臣,恩犹父子,朕怎会不倚重之、笃信之?然而,敬舆,李公是外朝之臣,如今对神策军又颇有敌意,这些时日朕彻夜难眠、思虑再三,前往咸阳调停李怀光与李晟的人选,只能是敬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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