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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同病相怜


  这两日,没有德宗明确的指令,奉天城里的普王李谊在表面上依然是个逍遥王爷。

  他仿佛又回到了蛰伏长安十王宅的岁月。

  彼时,无数个晚上,他只能仰望那一方深蓝夜空中或圆或缺的月亮。他曾感慨在投胎这件事上不如太子李诵。直到某一天,德宗忽然允许他出宅开府,又将他派往泾原镇出使。

  再后来,汾阳王郭子仪病笃,德宗派去探视宣尉的,也是他普王李谊。他骑在马上进出长安,偶尔遥望北边龙首原上那巍峨的皇城,心道:“至少我已能离开华丽牢笼般的十王宅,而太子依然呆在另一个华丽的牢笼——大明宫少阳院。”

  普王李谊这种青春壮志的豪情,又不出所料地渐渐揉进野心。从德宗收拾各地藩镇的决心来看,普王明白,自己这位天家叔父,对于权力的专有具备格外强硬的坚持,因此在未来的储君问题上,嫡系血缘,或许并非唯一的因素。

  泾师兵变、朱泚窃国之事刚发生时,普王也有点懵。听说蜀王李溯被姚濬刺杀于殿上的消息时,他的手都有些发抖。好在他毕竟曾在行伍彪悍的边镇历练过,也在边关城头见识过唐军与西蕃蛮子防秋之战的激烈血腥,因此一路护着德宗逃亡奉天,他倒也保持着体面的勇气和镇定。

  韦皋和韩游环的先后到来,使局面有了变化。德宗暂时没有失城被俘之虞,便也不再给太子和普王出头的机会。普王不知道太子怎么想,但他自己心中揣测,德宗应是觉得眼前情势,多么像当初玄宗皇帝出逃蜀地之时。若当年玄宗没有放权给太子李亨(唐肃宗),怎地会变成“太上皇”?

  越是大乱之际,天子越是会疑心和警惕。

  普王想明白了这点,决定在奉天韬光养晦,顺便除掉自己早已看不顺眼的崔宁和卢杞……。霍仙鸣遣小黄门偷偷告诉普王,德宗让卢杞误听崔宁弹劾之语,这讯息令普王大喜过望。姜还是老的辣,虽然不知德宗为何对素来顺着圣意的卢杞竟也一起算计,但显然,接下去事态的发展,极有可能会让普王的愿望顺理达成。

  普王小有得意之际,眼前又出现了宋若昭的模样,那初入城时的端庄清丽,那结果李万性命后在御前的无助惶恐,那接过遗落匕首时的微微羞赧,都让普王无法忘却,觉得自己在长安王府里的庸脂俗粉,竟是给这宋氏提鞋都不配。

  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欲,却又念念思及,最后他给自己找了个理由——为了与昭义军领袖、泽潞节度使李抱真从长计议。是的,追溯到前朝,永王李璘在肃宗称帝后,曾有坐镇江陵的大好局面,最后惨败于肃宗的原因之一,不就是没有军势过硬、割据一方的节度使支持吗。眼下,德宗拒绝了李抱真关于宋若昭入东宫的请求,他若得了这宋氏,李抱真或许会另有打算?

  于是,听闻延光公主着人查探李万失踪之谜,普王心道,奉天城弹丸之地,此事又能瞒得多久,不如以此作为取得宋若昭好感的契机。他嘱咐家奴王增假托同乡之谊,透露给刘进李万丧命那夜的点滴情形,激得延光公主来寻宋若昭的麻烦。

  王增本就于近旁窥伺,眼见着延光公主怒气冲冲上了肩舆,急忙奔告普王,并随主公速速纵马而来。

  却说延光公主被阿眉的怒喝唬得一怔,但到底身倚宗室之威,片刻间便冷笑道:“这宋氏身边果然藏龙卧虎,赤松赞普之女,无端现身此地,岂不就是西蕃细作!”

  “是否细作,只怕应由圣上定度。”普王跨进门来,声音不大,却是字字如铁。

  普王今日仍只穿着寻常的圆领紫衫袍服,但面架棱角分明,身材颀长健朗,打眼望去,竟是比那文士般的太子李诵,更有几分未来帝君的气度。

  若论辈份,延光公主是普王的皇姑祖母,且她一直处于唐廷权力的核心之中,女婿又是当朝太子,自然忌惮亲王受到德宗的青眼,一直以来对这个众亲王里年岁最长的普王心存芥蒂与防备。

  延光斜睨着自己的侄孙:“本宫一直惯用的益纸和蜀锦,都赖彭州刺史进纳,那彭州司马李万办事最为得力。此次大乱之际,适逢李司马也在长安,又一路护驾到奉天,本宫甚为照拂这等朝廷忠臣能吏。然而本宫着人前往令狐将军营中赏赐李司马时,却发现他不见了。又听尔府的家奴说,彭州李司马是为这宋氏所害,普王可知就里端倪?”

  普王依例向延光拱手行礼,眼睛却盯着扶着井沿、沉默无言的宋若昭。宋若昭也抬头看了普王一眼,见他目光中怜意陡生,若昭心里一股别扭,忙又低下眉去。

  普王收回目光,盯着延光道:“这就奇了,姑祖母现在倒让我拿主意。怎么方才我分明听得姑祖母已叫家奴去砍了宋氏的双手,我以为姑母已查明实情、有了裁断。”

  延光语塞。

  普王继续道:“姑祖母既一心认定是这宋氏谋害了朝廷命官,又在此处拿到了一名西蕃公主,本王愿陪姑祖母前往圣上处禀个明白,毕竟今日之风波,源于本王府中的家奴卖弄口舌。”

  普王话音未落,一旁的阿眉已扶起宋若昭,冷冷道:“普王所言甚是,丹布珠愿往大唐天子御前陈情。”

  延光胸中念头转了几转,隐约觉得似乎着了自己这侄孙的道儿。她方才不过是一时怒极昏头,想着自己在长安都能为所欲为,何况兵荒马乱的小小奉天。此刻细思之下,有些慌张起来。德宗以天家圣人的身份受困于危城,必定处于忧愤烦躁中,自己身为宗亲,横生事端的举动,委实不妥。

  但她又恐自己打道回府后,普王等人依然会去御前说三道四,当下决定强硬到底。

  “事关重大,宗室妇人之责与外朝使相不分彼此,便去陛下跟前说说清楚,本宫求之不得。”

  延光强撑着颜面,趾高气昂地上了肩舆。普王吩咐家奴牵过一匹马,让阿眉和宋若昭同乘,自己也飞身上马,扭头沉声道了句:“莫怕。”

  阿眉盯着前方延光公主和普王的背影,心中鄙夷丛生。这两位大唐宗室的重要人物,一个跋扈骄横,一个工于算计,浑无磊落宽厚之气,竟还不如太子身边小小的侍读王叔文。

  “不论大唐还是西蕃,这宫廷与宗室之中,最是充盈卑劣权术之地,与藏于市井间的暗桩生涯有何分别,直是不如百战穿甲、大漠长空的沙场来得痛快。”

  阿眉如此默默地怀想了一阵儿,才觉察到身后的宋若昭在发抖。

  “宋阿姊,莫忧,君无戏言,既然圣上已饶你罪责,此去也必无祸患。”

  宋若昭轻声嗫嚅:“那夜之后,我便想回泽潞家中去,但他还在城外驻守,我待在这城中,总觉得与他近些,能时时得知他的安危。”

  阿眉无言,只微微叹口气。

  一行人各怀心思,聚到内侍们正在掌灯的行宫门前。机灵的小黄门一见来势,忙去禀了霍仙鸣。不多时,霍仙鸣迈着急步、但脸上带着惯有的谦媚笑容出得门来,躬身在延光的肩舆前:“老奴恭迎延光公主。”

  又凑近些低声道:“圣上正在用晚膳。”

  延光心中叫一声苦,仍端着高辈份的架子道:“国事纷扰,圣上操劳,若不是兹事体大,本宫也不会在这个时辰面圣。”

  “喏,喏,公主请移驾入内殿。”

  霍仙鸣又去向早已跨下来马来的普王行礼,二人彼此眼神碰触,读到了对方眼中准备看一出好戏的意味。

  延光来到自己的侄儿兼亲家的德宗皇帝面前,气焰倒是收了三分。

  她也不至于蠢得太彻底,开篇不敢提李万之事,而是将阿眉身份向德宗禀了。

  德宗方才听霍仙鸣报,来人有延光、有普王,还有那泽潞宋氏和身边作伴的胡女,心道八成是为李万一事,自己这姑母真是越来越不像话,无所顾忌,莫不是真的仗着自己在朝中和外州都有势力?

  不料首先听到的却是,那护送皇孙李淳入城的粟特胡女,竟是吐蕃赞普的公主。

  德宗盯着座下低首跪着、但身姿沉稳无惧意的阿眉,打断了延光的絮絮叨叨,向阿眉道:“你将身世际遇,如实说给朕听。”

  阿眉一路上早已思虑妥当,此刻侃侃而谈:“丹布珠命运多舛,母亲是赞普的粟特胡妃,此前蕃地大部落围攻逻些城而身陷敌军、为免受辱自刎而死,丹布珠从小无母,在内廷受尽欺负。后又为了能与南诏质子蒙寻结姻而远赴长安成为暗桩,不料蒙寻在唐蕃之役中战死。丹布珠懊悔万分,若能多杀几个回纥人,便可早日回到逻些城与寻郎成亲。”

  她面色依然坚毅,但两行热泪缓慢无声地淌下来。

  德宗逼问:“多杀几个回纥人,是何道理?”

  阿眉坦然道:“唐回联盟久矣,我西蕃赞普担忧一拳难敌双手,故素来在长安多处设有我族人暗桩,行刺回纥使者、离间唐回之谊,或在长安取那些回纥富商的性命,因其财赋多用来充作回纥军饷。”

  此前,宋若昭向阿眉说过陕州之辱,猜测德宗皇帝其实一直来表面上对回纥有求必应、内心深处实则充盈旧恨。阿眉便决心赌上一赌,隐去自己暗桩生涯的其余作为,只说杀回之事。

  阿眉没有想到,她还赌对了一件事,便是自己对于母亲遇难的叙述。

  德宗的生母沈皇后,安史之乱时陷于敌阵,从此杳无音信。德宗对生母感情深挚,曾派人四处打听。有投机者以旧时宫人冒充沈氏领赏,事情败露后,德宗宽宥之,并道:“再有冒名、错认之事,也不要追究,否则,何人肯再出力为朕寻找阿母呢!”真是说者黯然,闻者落泪。

  此刻,阿眉的自述,触发了已做了祖父的德宗皇帝心中隐痛,竟使他对这个经历坎坷的敌人女儿生出由衷的怜悯来。

  一旁的普王觉察到了德宗眼中的恻隐之情,适时追问了阿眉一句:“你心有所属之人,既是为我唐军所射杀,你为何又护皇孙入奉天?”

  阿眉那袖子擦了擦眼泪,淡淡道:“两军阵前,刀剑无眼,若要追究,若赞普不以寻郎为南诏质子、扣于逻些城,他也不会命丧唐蕃之战。至于护送小殿下,实乃因为王侍读素来对我这样在长安谋生的胡人多有关照、从不轻侮,我丹布珠更对他忠心护主之举敬佩至极,故助他一臂之力而已。”

  她此言既出,连普王都不由叹服。此女爱憎分明,坚韧刚直,所说的每个字竟似都在一个“义”上。普王自负在御前最会四两拨千斤,便作出若有所思的模样道:“王侍读人品高洁,又忠勇可嘉,确是我大唐文士典范,不似有些吏员,蝇营狗苟,媚附宗亲……”

  “普王是什么意思?”果然,延光听来又似暗指李万,便怒气冲冲打断了普王。

  普王彬彬有礼一笑,道:“姑祖母,本王夸赞王侍读,乃是为太子身边有此等良臣而庆幸,东宫如此贤良备至,姑祖母和萧妃难道不甚欣喜吗?”

  德宗对延光公主实在已厌烦至极。与这年少却深明大义的吐蕃公主比,延光这个大唐公主,怎地就如此鄙俗不堪,无可理喻,四处丢人。德宗刚刚温和了一些的面色,登时又布上一层铁霜般。

  殿上气氛正僵冷之际,一个小黄门几乎脚不沾地地跑进来,口气慌张地禀道:“陛下,唐安公主昨夜忽发风寒,白日里裴县令已派城中医正煎了汤药,但公主一早服下不见起色,此刻已打起了冷颤,神思恍惚,韦驸马都快急疯了。”

  德宗忽地从御座上站起来,一甩袖子对众人说:“都别胡闹了,速速退下,朕要去看看唐安公主。霍仙鸣,你这老东西可曾从大明宫带药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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