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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灵象出谷


  又行了不到一个时辰,王叔文等人终于出了山谷。

  阿眉抬头看天,日头已在他们斜左后方,按照计算,正前方七八十里的地方就应是奉天行营的城池,再行一日便可到达。何明礼指的捷径小路果然精准而省时。

  正是未时,李淳一路懂事听话,此时却也喊累,王叔文见宋若昭和阿眉均有倦怠之色,便决定暂且歇歇。

  谷口北望,可以看到一片庄户人家,此刻炊烟袅袅。王叔文和宋若昭都在乡间生活过,知道田舍人家比不得长安贵胄,一日只得两餐,第一顿朝食在天明之际,第二顿晡食在未申时分,正巧被他们赶上。他们身边自有肉食干粮,只问村民讨口热水,当不会被拒绝。

  阿眉见到人烟,浑身又警觉起来。她向王叔文道:“这村子看起来倒也寻常,但小心为好,不如只在村口茶亭歇息?”王叔文应允,一行人方向稍转,沿着庄子的外围,果然看到一处茶亭。

  正在棚内忙碌的茶叟见来了客人,赶紧迎了出来。这老丈佝偻瘦小,满脸皱纹,无甚古怪之处,阿眉于是微微咳嗽了一声,众人下马歇息。

  老丈端上热腾腾的煎茶,免不了和看似一家之主的王叔文搭讪几句:“阿郎携家带眷,是官身外放还是省亲?”

  王叔文讪讪道:“说来惭愧,哪有什么官身,某而立之年,也还未求得功名。此番不过带着内人去舅家探访。”

  茶叟心道,这白面郎君大约是富家子弟,娘子娴雅,小儿一身锦袄,还买得起模样这般出色的胡女做奴仆,如此好命,取不取得功名又有何打紧。

  他见王叔文一家对乡野贫苦之人斯文有礼,不由热心指点道:“阿郎还是改走官道为好,此地虽然民风淳朴,并无豪强出没,但立秋过后,庄子上时有巨兽光顾,踩踏田地果园,恁大的脚印,却不知是何怪物。”

  王叔文闻言,正盘算一行人今夜天黑前去哪里安身,忽听茶亭外小道上马蹄声由远及近,人声喧哗伴着一阵烟尘扑卷过来。茶叟探头打望,脸上又惧又疑:“一个,两个,五个,咦,怎地是军兵。”

  王、宋二人顿时面色大变。阿眉固然沉着些,却也立时看向王叔文,压低声音道:“如情形不妙,你们上马便走,我来抵挡。”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这小股军士模样的人,领头二人恰是朱泚同党。

  那个子高大、长方面庞的将领叫牛云光,是朱泚任凤翔节度使时的旧将,后来在陇州带兵屯守。另一个又矮又胖但一脸精明、身着葛服皮袄者叫苏玉,乃朱泚的家奴。得知京城的叛变后,和李楚琳、田希鉴一样,牛云光也想杀死自己的上司——陇州行营留事韦皋,宣布归附朱泚。然而就在他想动手时,朱泚的家奴苏玉秘密地来到陇州,告诉牛云光先莫动手,他带着朱泚的旨意、试图以显要的职位收买韦皋。

  韦皋,字城武,出身显赫。韦氏自前汉起就是望族,到了本朝,更是权贵频出,族中任宰相、驸马、各部尚书、统军大将者不计其数,时评有云“氏族之盛,无逾于韦氏”。

  韦皋所在的一支虽然将相不如其他支脉多,先祖韦元礼却是隋代就做了高官,自唐高祖起,四品以上官员层出不穷。因此,早在代宗广德元年时,十八岁的长安少年韦皋就做了只由高门子弟能担任的建陵挽郎,其后又外放各州府任参军、监察御史等职。

  朱泚兵变成功后,实有些妄自尊大。他低估了段秀实的铁骨忠心,也低估了韦皋的骄傲自重。韦皋虽身在藩镇林立之地,始终仍以唐廷江山下的名门正统自居,莫说朱泚授他个御史中丞,便是请他做宰相,他也未必看得上。但他年纪不大,却比泾原镇那老将冯河清更为狠辣,当下佯装对苏玉的条件欣然接受,暗地里急调人马,半日之后便将猝不及防的牛云光部三百士卒杀个干干净净。

  幸亏苏玉机警,半夜叫起牛云光,带上三名亲信仓皇上马,踢开军营门障夺路而出,准备逃回长安。

  牛、苏一行逃过凤翔地界,估摸韦皋已不会追来,惊魂甫定,渐渐放慢速度。他们正是人困马乏时,见到谷口茶亭,便停了下来。

  牛云光是个勇悍的粗人,旦夕间就没了数百亲信兵卒,一肚子心烦意乱,对角落里平民打扮的王叔文等人并未多加留意。苏玉却素来诡诈多端,他见此刻并无朔风吹拂,这一家老小却将风帽和头巾遮着面庞,不由疑心顿起。他侧目一瞧,见他们的马匹高大结实、毛色油亮、阔背团膝,拴在那里竟是安静无声、连个响鼻都不打,显是受过训练,当是御前或军中才能见到的良驹。

  苏玉家奴出生,本性已如猎犬一般,刚刚捡回一条性命,便好探查疑情。他心眼咕噜一转,便起身走到王叔文跟前,和颜悦色道:“这位郎君莫怕,在下请教,往长安方向的官道,如何走得?”

  王叔文装作又恭敬又惴惴的样子赶紧站起作揖,道:“草民失礼了,草民自梁州来,并非京畿人士,也不识得往京都去的路。”

  梁州在山南东道,王叔文的口音一听就不是正统的长安官话,说自南边来,倒也不奇怪。

  然而,恰恰是王叔文这太有特点的口音,令苏玉脑中念头一闪。今岁夏令时分,德宗曾宴请朱泚等赋闲长安的藩镇旧将,宴饮之余,在昆明池畔一边赏莲一边弈棋。苏玉清晰地记得,东宫有位陪棋的侍臣特别得到了德宗的褒扬。那侍臣领赏谢恩、回禀圣上弈棋之道时,便是这副口音。

  苏玉笑着挥挥手,假装作罢,回身继续饮茶,故意向牛云光道:“将军,咱们且好生歇得一阵再说。”

  牛云光口中正塞着满满一块茶叟端上的黍饼,心不在焉地对苏玉“唔”了一声。

  果然,苏玉话音落下不久,阿眉便起身,结了茶钱。王叔文抱起李淳,走到亭外准备上马。他一走动,苏玉终于确定,这个颀长身形的主人,正是那个东宫弈手。至于他怀中的小儿……苏玉离开长安之时自然知晓皇孙尚未擒得,这锦衣小儿不是皇孙又会是谁。想到这里,他抑制住自己心中狂喜,只于嘴角浮起一丝阴恻恻的笑容。

  王叔文等人上了马,又不敢立时策马狂奔,又怕背后这队不知来历的军兵忽然喝住他们。煎熬中,走出约二三里路,一切太平,正要松一口气,前方林子中陡然杀出两名军士,同时身后也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包围他们的,正是横穿村庄、抄近道而来的牛云光一行。

  牛云光此刻全然没了方才的失魂落魄,提起佩刀,眼露凶光地指着王叔文,向苏玉道:“此人就是东宫的臣属?”

  苏玉道:“在下绝不会看错。”他纵马上前几步,和牛云光的坐骑并排而立,一脸奸笑地向王叔文道:“阁下可是姓王?嘿嘿,不过阁下贵姓已无关紧要,吾等只想知道,阁下怀中这小儿可是姓李?”

  牛云光恶狠狠道:“废话作甚,抢下献到长安再说。”

  他话音未落,只听噗地闷响,伴随着一声惨叫,挡在王叔文前面的一名军士已掉下马来。阿眉情急之下,失了准头,铁镖只打中一名军士。

  王叔文在生死关头总是反应奇快,双腿一夹马腹,往前急奔。阿眉叱一声“宋阿姊抓紧”,也狠狠抽了一鞭,带着宋若昭紧随王叔文的坐骑冲了出去。

  牛云光和苏玉等人只道眼前都是书生妇孺,何曾料到那胡人女奴有如此暗器功夫,均是一怔。但那堵路的另一名军士到底是牛云光身边的牙兵,躲过铁镖一劫后立即回过神来,拍马追赶,一边掏出怀中套马索。

  他是陇州骑兵,平日里套马驯马是家常便饭,但马匹急奔之中一旦颈项受掣,势必前蹄腾起,马背上的人也必定跌落无疑。牛云光和苏玉有令在先,要活捉皇孙。

  这军士既想立功又投鼠忌器,犹豫间,阿眉已回身,第三枚铁镖打了过来,这次正中军士的面门,又是惨叫一声。

  牛云光眼见折损两人,急怒攻心,当下伸手探囊,摸出羽箭,想射阿眉,却见她背后那唐人女子挡得严实,于是二话不说将箭射向她们的马匹。

  这一箭正中马的后臀,饶是这军马训练有素,如何能吃得骨肉巨痛,顿时长嘶一声,踉跄跪地,阿眉和宋若昭跌下马来。

  牛云光尝了甜头,心道抓回死人也比被他们跑了好,毫不犹豫地将第二箭射向王叔文的坐骑,远远只见马身一晃,王叔文和李淳也被震了下来。

  宋若昭不如阿眉身怀功夫,她完全不知如何自护,直直地撞在地面上,只觉得肩头一阵剧痛,当即疼晕过去。恍惚中,她听到王叔文和阿眉的叱骂,听到李淳撕心裂肺的嚎哭,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似的。她在迷糊中,觉得自己在等死,却又没有那般恐惧。这是一种切肤的感受,她不怕,只是真的很疼,所以与之相比,死亡倒也许更可接受些。

  但很快,一阵响彻天地般的奇怪吼声,把她从迷糊中震醒了。她努力地睁开眼,等视线终于慢慢清楚时,她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她看到一头大象。

  与所有在场的成年人的无比骇异不同,只有李淳破涕为笑。他落下马时被王叔文紧紧地卷在怀中,因此毫发无伤。王叔文动弹不得,阿眉勉力抱起他往前跑,跑了一会儿又放下他,回身与牛云光等撕斗。李淳正凭借本能跌跌撞撞地躲避时,看到了自林间咆哮而出的大象。

  小李淳一眼就认出了它,那是他在深宫中曾经的好朋友。

  盛唐时,岭南等地以大象进献玄宗,玄宗募得骠国的驯象师,专门训练大象能随着乐曲的急缓列阵舞蹈。

  安禄山攻下洛阳后,掳来宫廷舞象,专门设宴,让舞象为自己麾下的有功之将表演。然而大殿之上,舞象却呆立不动,任驯象师怎样抽打都无济于事。安禄山勃然大怒,下令挖了几个巨型大坑,将舞象们推入坑中,以乱箭射死。安史之乱后,由于舞象忠君的故事广为流传,南方州府又献了几头大象送往长安,驯于宫廷。

  小李淳很肯定,眼前这头巨象就是他起名为“阿塔”的舞象。他虽年幼,但对两年内的事情记得分明。他当初第一次看到舞象,怎么抬头都望不到大象的眼睛,只得往后仰着身子,不留神噗通一声倒在地衣上,惹得德宗哈哈大笑。德宗问孙儿“你看这舞象可似大雁塔一般高?”

  于是李淳便唤它“阿塔”。

  深宫严酷,李淳身为太子的嫡子,小小年纪连笔都拿不稳,却已被逼着读书写字。他最盼望的就是每月旬假之日,可以去禁苑的五坊之地看望舞象。阿塔是舞象中最为温顺的一只,也似乎与小李淳特别投缘,见到他来,便后腿蹲地、前腿伸展,将长长的鼻子搭在膝盖上,任凭李淳抚摸。象奴告诉李淳,大象没有毛发,皮肤易生虫,因此喜沐浴。李淳虽然矮小,也努力举着马鬃长梳,为阿塔细细地洗刷腿脚。象奴为了讨好小郡王,有时会急着驱遣阿塔为李淳表演舞步,李淳却反而不感兴趣,他只想和阿塔一起安静地呆一会儿。

  建中三年,唐廷与藩镇作战的军费吃紧,德宗为了彰显节俭,下令将宫中的几头大象驱遣至长安之外放生。当时四岁的小李淳赖在地上很是撒了一回泼,大叫“陛下无情”,吓得王良娣和诸位保姆宫女紧闭殿门,生怕此事被觊觎东宫之位者添油加醋地告去德宗那里。

  此刻,认出了阿塔的小李淳,迎着它飞奔过去,边跑边喊:“咄哦,咄哦,阿塔,阿塔。”

  阿塔缓步走到李淳跟前,王叔文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久在东宫任职,也认出了这舞象。但他觉得这毕竟是畜生,性情难以捉摸,万一识不得李淳,一脚踩下去,那真是一切都完了,还不如被牛云光生擒去。

  王叔文的担心是多余的。阿塔只立了片刻,便面向李淳双膝跪地,然后把自己的屁股落在草坡上,再伸直前腿,整个身体顿时矮了下来。它扇着蒲扇般的耳朵,却低下巨大的脑袋。小李淳一下子就看懂了这个熟悉的姿势,扑上前,抱着大象的鼻子呜呜抽泣起来。

  “阿塔,你还识得我!”

  李淳只哭得几声,忽然醒悟过来似的,回头指着发愣的牛云光几人道:“阿塔,他们是恶人,踩死他们。”

  他自十月初三日兵变以来,遇险无数,此刻已到小儿情绪的崩溃边缘,因此稚嫩的嗓音变得尖利而恐怖,听得众人心间发颤。

  巨象阿塔仿佛听明白一般,呼地站起,用鼻子轻轻把李淳赶到一旁,径直向李淳的敌人们大步迈去。

  牛云光、苏玉等人哪里还有心思恋战,吓得回身上马。阿塔拖着笨重的身躯努力追赶,但如何能比得过战马的速度,顷刻间,敌人们已隐入山谷不见踪影。阿塔扬起鼻子,对天长嚎数声,惊得山间林鸟扑簌簌一阵乱飞。

  阿塔回转过来,又慢吞吞地走到李淳身旁,拿鼻子蹭着他。

  黄昏快要来临,夕阳光芒给阿塔描上了榴红色的轮廓,令它有如画上神象一般。可是小李淳看得分明,和当年在宫廷中比,阿塔瘦得不成样子,空有一副巨大的骨架罢了。也许是山中无处沐浴,象身上也起了斑驳的癣块,有些地方还露出黯淡的肉色。

  不过一年时间,阿塔便似乎只剩了半条命,而其他舞象还不知是否活着。

  小李淳越想越悲,他对着寂静的天空又一次喊道:“陛下无情!”

  这一次,终于没有人阻止,他可以痛快地喊了。

  宋若昭望着眼前的情形,大象的安静,李淳的痛哭,王叔文不知所措,阿眉精疲力竭但仍蹒跚地去伤重倒地的马匹上取来粮袋、喂给大象。

  宋若昭觉得臂膀仍然疼得有如烈火灼烧,可她的心思却只在感慨一件事:若世间之人都如这巨象般知情知义,该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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