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明容
话接上头，李若成离去后，秦且修也顾自退下。她离开庭院，越走越快，心里急着找到王明容。秦且修心如鼓点，几乎快要跑起来，却在回廊看见了独自一人往这边走来的王明容。秦且修赶忙刹住脚步，心中怪道他怎么那么快就过来了，那群小官没能拖住他？秦且修一时想不出应对的方法，只得先避开王明容，又往回走。
秦且修一面走一面在心中思索怎样绊住王明容，忽然她抬头发现了不远处的徐真和徐真的夫人钱衡月。秦且修立马快步上前拉走了钱衡月：“衡娘！快来，我跟你说件事。”
衡娘莫名其妙被拉走，但见到是秦且修便不怎么生气，还有些好奇地问：“什么事？”
秦且修只拉着她走，并不说话，衡娘连问了好几声“到底什么事？”眼见着她们两个人就要撞上王明容，秦且修才转身用不高不低刚好足够路过的人听到的声音说：“你知道我刚才听见了什么吗？李若成竟然跟林尚书说要取消林蓉和王明容的婚事，换他做女婿！”
“啊？李若成不是和王明容最要好吗？怎么现在竟插足他的婚事？”
“如今看来也并非如此！李若成说他既然有本事做了状元又当上太常少卿，如今也有本事让皇帝改赐婚他和林蓉。说到底李若成是李氏皇亲，王明容一个小小的国子司业又怎么比得上他？我看林尚书也动摇了，毕竟王明容是高攀他们家，李若成却是他们家高攀……呀！王小郎君！”秦且修惊叫道。
王明容冷冷看着秦且修：“程夫人刚才说的都是真的？”
秦且修面上故作为难，勉强笑了笑说：“诶，王小郎君，我只是在说些醉话罢了。林夫人刚刚还正要找你说话，就在那边，你快去吧！”
王明容面色不佳，又不好直接问出口，想了想，还是转身去找林夫人。秦且修自然是瞎说的，林夫人那边正对王明容心怀不满，此时王明容撞上去恐怕是要受丈母娘的敲打了。
衡娘还沉浸在被撞见的尴尬中，揽着秦且修的手臂，拍了拍胸口低声说：“这王小郎君也是可怜啊。”
秦且修原本面无表情，闻言对她笑了笑：“痛失一位如此品行的朋友，可怜的是李若成才对。”
又说回程溍北这边，此时是程、张、林、李四人避开庭院众人到一间僻静的书房里谈话。李若成冲动之下将自己推入了一个进退两难的地步，此时他虽然知道自己所作所为对不起王明容，但话既然已经说出口，他没有反悔的道理。而且他心中确实也有一种阴暗的思想在支撑着他的决定。而林尚书经过一段时间的惊疑不定，已经开始展露他为官多年培养出来的一种素养：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明哲保身的美德。刚才庭院之中李若成一番言论已经被很多人听去，如果按程溍北先前所说这事还仅仅是半公开，现在就是完全公开了。一为他女儿的名誉，二为他林家的前途，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澄清拒绝或者顺水推舟。
程溍北显然是希望林尚书顺水推舟的，但他毕竟只是在扮演一个推波助澜的角色，话说多了反而令人生疑，于是程溍北在等林尚书先发言。张宜湘无疑认为这就是一场闹剧，心中并没有太多的情感，因此给了他观察事件边缘的机会。在脱离了事件中心渐渐冷静下来后他马上就发现了秦且修和程溍北这两个边缘人物既像旁观者又像维护者。张宜湘猜测或许这场闹剧就是程溍北夫妇二人引导、想见的局面，但他如今已经选了程溍北这边的站队。程溍北做什么他只需要附和就行了。
于是此时竟然没有一个人说话，四人由此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窗外却突然明亮如昼，生日乐队的鼓锣“铛”的一声奏响，一时间欢快喜悦的音乐注入这个房间。
李若成烦躁地看向窗外，林尚书眸光动了动，开口道：“蓉儿的婚事并非我一人之言。我并不想开罪王司业，更不愿看到我的女儿受人指点。”程溍北握紧了手，心中暗喜，林尚书这话就是向李若成递了橄榄枝。程溍北接道：“林大人所担忧的事情也是人之常情。李少卿若想拿出诚意来，倒不如请陛下赐婚，既名正言顺也省了其他琐事。只是对王司业少了交代。”
李若成到此刻听了程溍北的话已经是彻底后悔，娶不娶林蓉、怎么娶事小，倒让他怎么对王明容说？李若成瞬间心烦意乱，只想说是自己酒醉发疯一走了之。林尚书那边却点头了：“此事我自然会给明容一个说法。就由我去办吧。”
“此事还是尽快为好。刚才庭院中的动静想必王司业已经知道了，他本来就为了职位的事不快，如今心里还不知道要怎么想……做不成家人，这知遇之恩也还在。王司业并非庸碌之辈，林大人还是好好劝慰他吧。不要让他太过偏激失了分寸。”
林尚书点点头，王明容好歹也是庐陵王氏的子弟，以后同在朝中为官，怎么也不能撕破脸，当务之急确实是要先稳住他。李若成心中却惊疑不定，王明容竟然对自己的职位不满？怎么从没听他说过？他难道真的要和我比吗？他是对职位不满还是因为我压他一头而不高兴？李若成看了程溍北一眼。程溍北目送着林尚书离开，对李若成笑了笑：“恭喜李少卿心想事成。今夜风言风语，王司业恐怕不会太好过。少卿还是尽快去向陛下请旨，这事做得越妥帖对王司业的影响也就会越小。你们二人情同手足，王司业见少卿行事，自然会明白的。”
李若成思量片刻，也转身离开。
程溍北侧头对张宜湘说：“宜湘，去照应着李若成。切记避开王明容，不要让他们再起了冲突闹到陛下面前。”
李若成在张宜湘的陪同下离开了景王府，他们二人一路都很沉默。李若成心中不快，觉得马车太慢，他掀开帘子叫人把自己的马牵过来。张宜湘要拦住他，李若成直接翻身上去，策马离开。
京地的风轻软漫波，从不让那些横冲直撞的权贵伤了脸颊。李若成走到一半又掉头回去，他已经开始对事情的发展感到了愤怒，手里的鞭子将马抽得皮开肉绽。
远远地从街边走来一个形单影只的人，李若成停了下来，驱马走到王明容面前。他居高临下地看着王明容，王明容神色如霜，显然不想搭理李若成。
李若成挑了挑眉说：“王明容，林尚书和你说了什么？”
王明容沉默着。“今夜之事，是我冲动在先，并非有意要你难堪。”
王明容抬头看着李若成：“如果你对蓉儿有意，至少应该在我许下婚约的时候说出来。不必到了现在才后悔。”
“我没这个意思，王明容。”
王明容嗤笑一声：“李若成，你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这也难怪，说到底你贵为李氏皇亲，现在还愿意来跟我解释，也算是屈尊了。”
“王明容！说话的时候谨慎一些。”李若成拉了一下不安走动的马，“你和我都是世家子弟，没什么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李若成，你们李氏宗亲是这个王朝最大的笑话！把自己的妇女送去外邦谄媚敌人，又反过来屠杀同胞兄弟，不承认正统血脉，却让旁支登堂入室！残忍又愚蠢至极！而你！就是这个愚蠢的家族的佼佼者，拥有至高的愚人能力，践踏李氏之外的每一个人！”
李若成猛地一挥手里的鞭子，带刺的鞭尾划伤了王明容的下巴。王明容的脸就像李若成座下的马一样皮开肉绽，李若成气愤得眦目欲裂。他俯下身，几乎无法抑制自己的恶毒：“收起你低贱的本性！王明容，别再自命清高了，什么天纵英才，到头来还不是输给了我？不要把你无能的痛苦转嫁到我的身上，你还不配和我平起平坐！”
王明容抬起手盛着自己下巴上不断滴落的血，鲜红很快就溢满了他的整只右手，又蜿蜒直下染红了他的袖子。王明容凛冽地笑了，他似乎很快活，今晚关于林家的羞辱、李若成的背叛、职官们的嘲笑和女眷们的低语如今在他那里都随着这一笑烟消云散了：“那就看一看，李若成，我会走到什么地步！”
李若成愤而离去，王李二人经此一役，彻底割袍断义。
李若成和林蓉大办婚礼，程溍北却乘机拉拢了王明容。果不其然，事隔半年，王明容竟一路擢升至户部侍郎，官级和李若成不相上下。李若成带着林蓉入宫拜见陛下的时候，正巧撞上刚刚下朝的王明容和程溍北二人。他穿着一身蓝缎金绣常服，率先从轿子里出来，又去叫林蓉：“蓉蓉。”林蓉牵着他的手下了轿，李若成扭头却看见程、王二人站在他的对面。程溍北和王明容穿着大红三章绣纹的官袍，一左一右站在一起。
时过境迁，林蓉已经有了身孕，如今是李若成家庭美满，王明容官场得意，也算是打了个平手。见李若成停在原地，程溍北笑了笑，对王明容说：“明容，打个招呼吗？”
王明容面若冰霜，淡淡道：“不必了。夫人不是让我们早些回去吗？似乎是会京那边来人了。”
“弥察退兵，陛下开始清算会京一带西凉残余势力，秦家可坐不住。”程溍北道。
“秦家，最终恐怕会长成陛下心里的一根刺。”王明容回忆起朝堂之上皇帝对处理战时勾结西凉势力的会京小地主的雷霆手段，隐隐觉得皇帝是在杀鸡儆猴。虽然秦氏一族因为秦御的死而分崩离析，会京秦家又地处偏远，势力微弱。但会京秦家可以说是站在首阳秦家的废墟上成长的新一代主家，背后又有秦且修和程溍北在暗中扶持，其势力迟早会有一天壮大到触及京地命脉也说不定。
程溍北却说：“秦家——早就是也一直都是皇帝心中的一根刺。”
“大人何出此言？”
“从景明帝开始，首阳秦家就已经进入了贵族的政治中心。景明帝一开始只是需要贵族们的支持，而向第一批拥护他的贵族许诺了兵力与财富。却给自己留下了很大的隐患，于是景明帝上位后一直想办法削弱这些贵族的势力。而首阳秦家一直安居一隅，并没有将势力范围转移至京地，景明帝也就在对待首阳秦家的问题上表现得没有那么急切。而当今陛下继位之前，曾经有过一段十分混乱的夺嫡之争，西凉王室也有参与。手足相残，屠杀同胞。最后只剩下陛下和景王殿下作为唯二的继承人对垒，陛下为了得到首阳秦家的支持再次许下了承诺。
这个承诺是秦御和陛下私人的约定。但可以理解为首阳秦家为陛下提供了全部的军事力量助其继位，而陛下成功后却开始受制于首阳秦家的这股力量。他自然想方设法瓦解秦氏。”
说话间二人已经到了程府，秦且修正在门口送人，宛娘为她撑着伞遮挡阳光，她转身看见他们笑了笑。程溍北不可避免地想到，对善于隐藏锋芒的秦家来说，恰恰是因为有了秦且修的存在，才开始真正刺痛皇帝。那我呢？程家庇护着她，自然也会令皇帝再度感受那种如鲠在喉的不适，皇帝会放过程家吗？
他们走到秦且修身边，程溍北接过宛娘手里的伞，随着秦且修亦步亦趋。秦且修引着王明容进门。“会京那边怎么说？”程溍北问她。
“秦家已经打算和西凉的红厝汨妠公主联姻，巩固和弥察的关系。”
王明容闻言说：“陛下要清算西凉残余势力，秦家却进入西凉的势力范围，这是要做我国和西凉停战时的中间地带？”
秦且修含笑道：“停战时期两国也会有隐性战争，皇帝靠打压边境向弥察示威，弥察靠拉拢边境贵族世家向皇帝还击。秦家不过是充当了两国拉扯的过渡带，这样反而受到的冲击力最小，皇帝对秦家的存在和势力蔓延也会有更高的容忍度。”
王明容在心中暗自思考秦家的这一步棋。秦且修见王明容沉默着落座，不免笑了笑：“行了，先吃饭吧。”王明容夹了一筷虾仁送进嘴里，入口清甜异常，他吃完后又喝了一口清茶，说：“夫人换了厨子？”
“是会京来的我的两个族妹今天帮忙做了饭。”秦且修也夹了一筷，味道确实不错，她点了点头又开始逗王明容，“明容要不要见一见她们？”
明容垂眸笑了笑没理她。秦且修也不在意，又开始和程溍北说话：“宜湘是不是还没有婚配？”
“倒也不必打宜湘的主意。朝中多的是位高权重尚未婚配的机要大臣，你还怕你的族妹嫁不出去？”程溍北说，他喝了口茶又笑了一声，“哼，秦家的如意算盘倒是打得好，男人娶西凉的公主，女人嫁给京地的官员。合着便宜都让他占完了，秦珠的野心不容小觑啊。”程溍北意有所指地看了秦且修一眼。秦且修觉得程溍北是在指桑骂槐，朝他翻了个白眼。
程溍北笑着说：“你明天带琅英琳莺出去和那些女眷们喝喝茶，自然数不清的帖子上门。西市新开了一条街，你和衡娘也可以去逛一逛。”
秦且修闻言却突然有些闷闷不乐，她凑近程溍北说：“我怎么觉得衡娘好像有了？我约她也总是推托。徐真年纪也不算大，那么早就要孩子了？”
说起来，程溍北和秦且修已经各自有了自己的子嗣，但因为结婚晚，都是过了二十三才有的，徐真今年也不过二十一岁，他们觉得徐真有些早也理所应当。提起孩子，二人也都不可避免地想起自己各自唯一的儿子，一个近在眼前一个远在天边，却都不能相见。想起孩子，同时让他们两个都感到了不自然，因此也就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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