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43章
营帐之中，静得可怕。
以樊易为首的众将士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一脸惊讶之色望向坐在上首的燕修，萧甫则是默不作声，唇角轻轻翘起。
薛长龄对燕修的话听得很清晰，可她倒是希望，是自己听错了。
凉州王将兵权收回，倒是无可厚非，可是为何会将西海大营，交给一个从未带过兵的毛头小子燕绍呢……
薛长龄双手攥紧了拳，指甲掐着手心，想要拼命稳住心神，可是她的心底却不自觉地泛起一阵阵悲凉。
凉州王重掌主帅之位，燕绍握着西海大营，那么燕执呢？
燕执在危急时刻护卫西海，歼灭西凉敌军，最终就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他得到了什么呢？
此时薛长龄感觉自己的手被握住了，扭头便见燕执并未看自己，只是神色平静，缓缓颔首道：“一切都听父亲安排。”
燕执话毕，似是感受到了薛长龄的目光，扭头望向她，寂静如水的眼眸柔和闪着光芒，向她柔柔一笑。
薛长龄险些要哭出来了，忍不住想要起身为燕执讨回公道了。
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道理！凭什么燕执的努力，要为燕绍让步！
然而燕执却用力地握着她的手，不让她起身。
燕执看起来柔弱无力，但是力气倒还真的大，薛长龄被他禁锢地动弹不得，便要直接开口，却感受到燕执凑到自己耳边，用略带祈求之意的语气道：“等回去再说，可好？”
薛长龄闻言，只得不情不愿地生生咽下这口气，望着对面燕绍一脸惊讶的模样。
燕绍看起来诚惶诚恐，急忙起身行礼道：“祖父，孙儿才疏学浅，从未带兵过，怎能越过七叔，居于此位呢……还请祖父收回成命。”
燕修叹息了一声，道：“谁也不是生来就会带兵的，你如今也及冠了，是时候来军营历练了，军中有能力将领诸多，多学习着些，定然没有问题。”
燕绍看起来急得汗都出来了，一脸纠结无奈的模样，见劝凉州王不动，只得上前向燕执行礼，道：“七叔，侄儿实在是惶恐……”
燕执急忙颔首还礼，道：“世子不必忧心，既然父亲信任，那便好生执掌即可。”
燕执是好脾性的，可薛长龄对燕绍这副惺惺作态的模样实在不喜，拧着眉瞪着他，面色着实不善，燕绍看上去忧虑，实则手指轻轻摩挲着，看起来心里恣意得很呢……
樊易终于忍不住了，趁着酒意，起身上前几步，道：“王爷，容卑职问句僭越的话，不知王爷对燕七爷，是如何打算的呢？”
燕修目光灼灼，并不看樊易，只瞧着这叔侄二人，转而与小儿子的视线对上，身子一凛，缓缓道：“樊都尉与一众将士先回去歇息吧，老七随本王来。”
“为父有几句贴心话，要与你说。”
……
原本喧闹的营帐中，如今只剩下孤零零的两人在轮椅之上对桌而坐。
父子二人找寻着对方的目光，又躲避着对方的目光。
烛火熄了好几盏，只有桌案上的两盏仍然亮着，燕修眸光闪动，瞧着看似不甚在意的小儿子的面容，忍不住又叹息了一声。
终归是他，欠小儿子良多。
当年他战中受伤奄奄一息，被凉州镖局的东家救了，让他意想不到的是，那东家竟然是个貌美女子，伤愈后醉酒一时情动，无法自控，便与这女子有了一夜，才有了燕执这个小儿子。
他只当这是错误的一夜，等他回归军中之后，才知这凉州镖局的东家，竟然是西凉皇室中人……
他本想拉拢凉西镖局，谁知拉拢无果，他只能动手除去。
小儿子出生后三年，他都不知小儿子的存在，直到那一场与西凉的大战，他大获全胜，顺带剿去凉州镖局，才在他那奄奄一息的母亲手中，接过了小小的燕执。
当时的燕执瘦小、苍白、胆怯，瞧着他如同瞧着一座山一般，可他一看这孩子的面容，便知这是他的孩儿，不能流落在外，这孩儿在他母亲的尸身上痛哭出声，便擦干了眼泪，随着自己进了王府。
自此之后，他好似便没再管过他，直到他长成了青葱少年，扛着长刀上了战场，他这才恍然，原来他没怎么在意过的小儿子，竟是这般的良将。
果真，她那般武艺高强足智多谋，她的儿子总是与众不同的……
燕修私心里，是不想让燕执与凉州军扯上关系的，对他入军营一事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知燕执从军第三年便崭露头角，直到第五年执掌西海大营。
再然后，就是那场，险些要了他性命的一战……
燕修又是长叹了一口气，道：“老七，你若是有怨言，心里责怪父亲，父亲也无话可说……”
“父亲自有自己的考量，儿子没什么怨言。”燕执的眸光发亮，唇角轻轻勾起，道，“左右儿子对军权也无甚兴趣，再者说，儿子这腿脚，哪里能做得了一军主帅呢？”
“你当真，是这般想的吗？”
燕修喉咙有些发哽，他这个小儿子，他从未费什么心神，几乎没尽过什么父亲的责任，左右与他母亲之事，也只是一个错误罢了，然而燕执却总是这副温润有礼的模样，对自己、对王妃总是言听计从，从无半分不满。
只可惜，他是最能胜任的一个，却不是最合适的那一个……
燕执缓缓抬眸望着燕修，似是对他的这份迟来的关怀有些无奈，唇角的笑意更深了些，道：“当真啊父亲，自我从军之时，再到今日，所作所为无一不是为了凉州王府，何曾为自己谋取过半分私利呢，这一点，想必父亲比我更加明白。”
“父亲认为谁能接班凉州王府，谁能执掌凉州军，儿子便以父亲与此人马首是瞻，父亲放心便是。”
燕执话毕，忍不住咳了咳，往常咳几下就好的，这次竟然咳了许久，直到脸色通红，眼中雾蒙蒙的，不得不给自己斟了一杯茶，一口饮尽。
燕修鼻子一酸，伸手想要给燕执斟茶，却被燕执抢先一步，那只手在空中无力地握了握，便垂了下来，道：“怎的身子又抱恙了？”
燕执渐渐平复下来，虚弱地摆摆手，道：“旧疾罢了，父亲不必挂心。”
燕修想要亲近小儿子，却不知该如何亲近，燕执也并不打算给他这个机会，只恭敬行礼，道：“父亲，旁的儿子都不在乎，只一项请求，还请父亲答应。”
燕修有心补偿儿子，听罢急忙道：“你说便是。”
燕执桌案底下的手指捏了捏手心，缓缓道：“儿子这次终于生擒西凉宇文慎，还请父亲此次好生审问他，莫要再放纵了贼人。”
燕修闻言默了默，敛去了眸中的情绪思考了许久，才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道：“放心，为父答应。”
燕执看起来十分欣喜，双眸有些发红，感激地行礼，便推脱说身子不适，要回去歇息，燕修急忙问候了几句，便放他回去了。
燕修望着燕执坐在轮椅上缓缓离去的背影，心里闷得很。
是他欠了小儿子的，总要还他一个公道。
思及此，燕修沉默了片刻，便唤来了萧甫，望着眼前这个高大可靠的大舅哥，长叹了一声，道：“往后，绍儿就要多靠你了。”
萧甫自是领命，却没想到燕修又道：“那宇文慎的看守与审问，旁人本王都不放心，烦请你受累，担此大任可好？”
萧甫闻言脊背一凛，胸腔狂跳，紧张地吞咽了一下，便深深一礼，道：“卑职领命……”
而燕执这厢从营帐门口走出，缓缓走向大营门口，唇角的笑意一点点消散，眸光冷峻得很，不带一丝光彩，也没有一丝留恋。
燕执被阿褚带上了马车，木然地坐着，阿褚看着心疼，想要在马车中燃小炉子烹茶，却被燕执阻止了。
“薛徊的尸体，可准备好了？”
阿褚感觉喉咙中被什么堵住了，强忍着应了一声，却见燕执轻眨双眸，道了一声好，转而问道：“日后，你还想跟着我吗？”
阿褚闻言立刻行礼，道：“卑职的命是七爷给的，七爷去哪里，卑职就去哪里，七爷要卑职做什么，卑职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燕执笑了笑，伸手扶起了他，道：“好，等一切尘埃落定，我便给你说门亲事，找个知冷知热的好姑娘陪着你。”
阿褚脸红了，结结巴巴道：“卑职……多谢七爷……”
燕执瞧着阿褚羞涩却欢喜的笑脸，却想到了一个人，垂下了双眸，道：“那你说，她会不会跟着我？”
阿褚略一思忖，便知晓燕执说的是谁，急忙道：“七爷放心，自然会的。”
“是吗……”燕执唇角勾了勾，眸光中似是什么在闪烁着。
那就好，不过就算她不跟着，他也会想法子把她弄在身边的。
不会让她走的……
……
薛长龄从散席之后便回了院子，在院中焦躁地踱步，时不时挠头叹气，还急切地往门口瞧着。
翠嬷嬷立在一旁瞧着，微微蹙着眉，却并不说话，直到门外马车声响起，薛长龄一扭头，便奔向了门口。
正巧碰见燕执被阿褚扶下马车，坐在轮椅上的一幕。
薛长龄急忙跑上前去，俯身抱住了燕执，忍不住在他耳边急切地问道：“怎么样了？”
燕执长舒了一口气，享受了一会薛长龄的怀抱，握住了她的手，却发现她的小手冰凉，终是忍不住蹙了眉头，道：“进去说吧。”
就这样，二人进了院子，入了屋门，屏退了左右，坐在桌案的一旁，燕执一斟了两杯茶，一杯塞在了薛长龄的手心里，道：“殿下先暖暖身子。”
薛长龄听话地抿了一口，终是迫不及待问出口，道：“父亲留下七爷，说了什么？”
依薛长龄之见，儿子立下汗马功劳却未得兵权，总归要抚慰一下的，故而想急切地听到，凉州王是不是有什么别的安排。
谁知燕执轻笑着道：“没说什么要紧的，只是父亲说委屈我了些，安慰我了几句。”
燕执轻抿了一口茶，薛长龄却觉得不可思议。
就这？
薛长龄双目蓦得瞪大，还等着燕执继续说下去，可燕执放下茶杯，便道：“就这些了。”
薛长龄茶杯握在手中举在半空中，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燕执神色自若，眉眼温和，看起来并无半分不快，看不出什么情绪来，她是该出言安慰？还是当着燕执的面暗贬一顿那祖父二人？
这样一来，燕绍执掌了西海大营，会一步步接近凉州军的权力中心，他又是世子身份，这个凉州王府早晚会落在他手中。
到时候，他燕绍就是凉州府的主人，而她与燕执，该何去何从呢……
京中还有弟弟长德，还有仇人卫允宪，她的复仇之路，还未开始，就要结束了吗……
薛长龄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冰火两重天，短短这么几日，她经历了大喜大悲，万万没想到，正当她重燃起希望，感觉柳暗花明又一村之时，竟然还能跌入谷底。
究竟是为什么啊！
薛长龄这样想着，连她自己也未察觉，竟然兀自流下泪来。
而燕执瞧着她的眉眼，眸光一闪，一手触碰着她那柔软的面颊，接住了她左眼那一滴落下的泪珠，另一手将她紧紧地揽入了怀中。
所幸这世上，他虽早已没有父母之爱，但还有人在为他欢喜，为他忧愁……
燕执闭了闭目，心软成了一滩水，睁开双目，便见薛长龄右眼将要落下一滴泪珠，他没有多想，直接wen了上去。
将那滴颤颤巍巍的泪珠，卷入了自己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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