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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020


那是个精瘦的男人,一身堪比水靠的夜行衣将整个身体收紧,摘下蒙面巾的脸实在普通,也并不苍老,但那眼睛却叫人不得逼视,仿若传说中颍考叔所言的夜鸮,明于细而暗于大,真叫人信服,他确实拥有你所想所知的一切。

        不过,师旻盯着他瞧了两眼,心里却并不舒服。

        鸮鸟不孝亦不祥,说是母鸟哺育而幼鸟却会反啄其母,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此人身上也有这般气质,不像个好人,尤其站在阁主身旁,那种抗拒与淡淡的恨意,更加明显。

        恨意?

        师旻甩了甩脑袋,想把这个夸张的想法甩出去。

        可惜不仅没甩掉,疑惑在两人的互相致意中反倒逐步加深——他们不像朋友,但举止又十分熟悉随意,若说是朋友,这个叫初桐的黑衣人却对师昂充斥着只有下位者才会对上位者的仰高与恐惧。

        不过,天下第一的气势,即便是绝顶高手在此,只怕也得暂避锋芒。

        “裴丹,富贵堂主裴子常的二叔,不会武功,常年以暗器‘风萧声绝’傍身,此物乃其花重金向公输府所求,天下只此一件,无出其二。”初桐开口,已不容师旻再深思。

        师昂向后,退坐回窗前,背靠石墙,盘弄着那串菩提子,同时轻轻抬臂:“继续。”

        初桐稍稍打量了两眼他如今那一身行头,发现并没有可以指摘的地方,两只黑漆漆的眼睛里多了几分惊讶,像是不明白自己还未将形貌消息递出,他如何能作出这般滴水不漏的装扮,难道真能读心——

        他并不想偷听,可是旁边那小子说话声音实在不得忽视,那种搜集消息不敢放过哪怕一道喘息的习惯,早已刻入骨髓。

        由此,他对坐中的人多了三分敬意,身子不自觉向后摆动,那是想退又不甘退让的挣扎。最终个人情绪压过了理智和钦佩,他扬起嘴角,上下扫视,露出讥诮:“阁主有通天之能,何必我再多言?”

        师旻从他言行断定出所指,为那语气十分不忿,刚想解释,但转念一想,又觉得那样会更落了己方的气势。

        他们之所以能够做出合适的装扮,乃是因为自己是唯一见过裴丹的人。

        师昂对他的酸讽不痛不痒,依旧平静地说:“就这些?换我也能打听到,你们是不是该反思一下你们近年的水平和能力?”

        仿佛下一秒,他就会再追一句“有待提高”。

        看对方嘴角抽搐,师旻忍不住憋笑,阁主内行脩絜从不骂人,但总能叫人气得牙痒痒。

        初桐不再争锋,冷下语气,面无表情往下说:“裴家起势不过两代,裴子常父亲自河东逃至南方,仗着早年学过的岐黄之术,一路上救死扶伤,后不忍胡族南下,弃医从军,死在北伐之中。裴二爷一生无妻无子,大哥死后,长嫂改嫁,视这个侄子如己出,亲自抚养长大。”

        “裴丹军医两不闻,靠着与马帮帮主的私交,常在五岭以南活动,以此为根基逐渐发家。在堂内声望极高,但不知为何始终不肯受堂主之位,甚至召回在洞庭无药医庐学医的裴子常。外界所传,江南富贵堂做药材生意,乃是依从裴子常的关系同时避走另外‘二富’的锋芒,实则不然,富贵堂明面上乃药材商,私下里什么生意都做。”

        师旻惊诧:“什么生意都做?”

        这六个字可太重,背后的意义可不敢深思,要知道“天下三富”之中的“横生财”就是因为靠几次北伐战争发财,才为百姓唾弃。

        初桐睨了一眼,为他的打断而不快,并没有多做解释,直接往下说:“具体的行进路线我也做过详细追踪。三个月前,裴丹自夔州出,乘船溯上乐安县,后改渡赤水,有农人曾在平夷附近的乌蒙山见过他,给过他一碗水,据其回忆,裴丹随身并无细软。后三日,他离开平夷的堂口,转而进入牂牁郡,之后再无踪迹。”

        师旻叹道:“会不会是失足坠崖又为他人所救,这才耽搁?或者为贼所绑,讨要赎金?又……”

        师昂抬手,直接下结论:“裴二爷已经死了。”

        在帝师阁时,他曾初步调查,以此做过推论,那时初桐才刚刚获悉裴丹的目的地,他们无法在帝师阁中坐以待毙,所以才会假扮裴丹前来孟府,差不多走两个月,兜兜转转,排除掉师惟尘中毒的其他可能。

        现在,一切都锁定在裴丹身上,牂牁郡路再难走,从最西面入,横贯至东部的万寿县,也不需要三个月之久。

        答案不言而喻。

        “阁主!”

        再是沉着的性子也耐不住,师旻两步蹿到他跟前,额头冷汗淋漓:“那,那师父怎么办?裴二爷身死,他的毒岂不是……”

        师昂以掌示意,打断他的话,随后用指尖点了点小桌,冲初桐道:“几个人入山?”

        “一个人。”

        “不应该,”师昂道,“宛温一带可是独眼老鹫的地盘,他怎么敢独行,即便有公输府的暗器,也不过杯水车薪。”

        师旻问:“那是为什么?”

        “要么,艺高人胆大,另有安排。要么,”师昂一把握紧茶杯,“他知道自己一定会死。”

        初桐续上:“还有一件怪事,不知这当中是否有所牵连。我们探查到,三个月前,裴丹动用了几乎武林中所有的人脉,通过他们,陆续给孟放送礼贺寿,如今这万寿城中,半数以上的江湖人都不在孟放的邀请之列,但此举逼得孟放不得不大开府门。”

        师旻念叨一句:“难怪城中江湖人如此之多。”

        师昂立刻点出关键:“裴二爷有送礼么?”

        初桐一愕。

        师旻张口便道:“阁主,这不是显而易见……”裴丹就是在前往牂牁郡的途中失踪,他若不打算予孟放贺寿,又何必牺牲人情,既打算前来,怎么可能两手空空!但少年很快反应过来,他问的是是否送礼,而不是送的什么礼。

        果然,初桐摇头。

        师旻立刻又紧张起来,小心翼翼问:“阁主,我们没有送礼,腆着一张脸去吃席,会不会被扫地出门?”

        师昂瞥了他一眼,来了兴致,故意露出为难,说:“依你之见,该如何补救?”

        只见那小子老实地将手探进胸口,拽出一根挂在脖子上的红线,上头拴着个成色极好的翠玉,极度挣扎后还是摆了摆手,又别过身子偷偷塞了回去,嘴里念念有词:“不成不成,这是我娘留给我的传家宝……”

        “想好了?”

        “啊?”师旻吓得转身,用食指挠了挠鬓角,结巴道:“要不,要不阁主您把行头换回来?帝师阁阁主亲临,孟府蓬荜生辉,您的脸就是天字第一号招牌,哪里还用得着送礼!”

        “你什么时候也会溜须拍马?”师昂眼前一亮,他之所以把这小子要出来,乃是其跟在师惟尘身边侍奉数年,在他的印象里,此子沉稳可靠,乖顺听话,没想到细细处来,不仅动如脱兔,说起话来也一套一套。

        “临走前师父叮嘱,说您不爱笑,务必让我逗您笑一笑,这一路上的日子会好过不少。”师旻心虚,被他肃容一唬,立刻全都交代。

        师昂摇头:“我早说过,你师父是天下第一的骗子。”

        “啊?”

        “你这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师昂吹开浮沫,啜了口黑茶,“孟放可不一定欢迎我,朝中局势瞬息万变,他如今向着谁,可不好说。”

        师旻立刻臊红了脸,这不但没能逗趣,还提到了不该提的地方。

        师昂沉声道:“去年,新帝登基,会稽王司马道子及其子司马元显并倾朝野,尚书仆射王国宝等人屡进谗言,意图削弱各方镇势力。青州刺史王恭因此受令解严,北伐之事从中夭折,因而不忿,发兵建康,扬言清君侧,誓要朝廷严惩佞臣王国宝。”

        “荆州刺史殷仲堪虽未参战,但暗地里却支持王家。帝师阁所处云梦泽三山四湖,背靠江陵与却月二城,是为要塞,众人皆知我与谢家亲昵,多年来一心匡扶晋室,而牂牁郡隶属荆州,孟放独善其身,从未对外表态,若我堂而皇之入孟府,他岂非自动归于党争?如此一来,他孟家的大门可还会对我敞开?”

        屋内气氛一时凝重。

        师旻垂头,想了想,忍不住道:“可您,您不也看不惯司马道子擅权专政,荒淫无道么?”他偷偷去瞧师昂的脸色,但隔着一层易|容|面|具,却又不甚真切,那一瞬,他觉得二人之间纵有天谴鸿沟,此次出门,只一心系挂解毒之事的自己未曾考虑全面,实在愧疚。

        “生食汉禄,死为汉臣,吾辈有可为,有不可为,亦有不得不为。”师昂侧手支颐,凝视窗外,明月皎白,群星便失色黯淡,星汉灿灿,则必定乌云蔽月。他的目光向北瞭望,透过千里江山,仿若望见出世的故人——

        故人离开前曾说,无论前路如何,不过仅仅只是一个选择。

        可他有得选,但自己却没得选,帝师阁千古兴衰存亡都背在自己的背上,因此,他也只能做荀令君,可佐曹公,却不能佐魏帝。

        师昂语速加急,唇齿间扯出一抹冷笑:“何况各方镇,哪个不是拥兵自重,狼子野心!如何敢为!”

        淝水一战,与谢家同盟,也不过是谢家并无夺权之心。

        他打了个响指,初桐也从深思中回过神来,轻咳以掩饰:“……倒不是没有送礼,而是,我亦不知他送没送,至少,他没有亲自送过。”

        师昂点点头:“你能弄到礼单么?”

        “不能,”初桐慢慢伸出两根指头,“一,时间紧迫。二,今夜全城戒严。”

        因为日间坊间的骚乱,孟维桑取郡守令,夜间宵禁,违者下牢。再者,裴丹身为巨富,因为生意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一人一礼,孟府也得专门辟出两间厢房来放置清点,再根据名帖,决定宴会的座次安排,从这两日的人流来看,只怕今晚还在忙碌。

        这裴丹下足血本,说他毫无意图,屋内无人相信,只是这指向,暂时不明,这也是他们假扮裴二爷来此的目的!

        “最重要的是,”初桐伸出第三根手指,“我们只负责探听消息,不做狗盗鼠窃之事,”他别扭地又飞快补充了一句,“那是另外的价格。”

        师昂挑眉。

        要是有礼单按图索骥,便能事半功倍,师旻忙问:“什么价格?”

        初桐又跟哑巴似的,不肯直接回答。

        师昂心中已有定论,眸光一转,也不逼他,转而续上方才的推测:“若要解药,便得取得那份寿礼。裴二爷不可能不送礼,他从夔州下孟府,提前三月出发,可见十分重视此次赴宴。再者,你们觉得他为何要发动所有的关系?为了讨好孟放?”他缓缓摇头,“如此海量,不过是混淆视听的障眼法,他所备的寿礼,必然混在其他人之中。”

        “师父与他无冤无仇,他故意下毒,就是为了引我们前来,找出他的礼物?”师旻脚步踉跄,向后跌坐在团垫上,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只能无端揣测,“不,不不,若他未死,不是要我们与孟放争夺,他想挑拨帝师阁与孟家的关系?还是,还是……”

        师昂冷笑一声,幽幽道:“我何时说过,解药就在寿礼之中?”

        师旻倒抽一口冷气。

        师昂抬眼,同时将手中的捂暖的瓷杯重重搁在桌面上:“你再把当日所见所闻细细道来,切记,一字不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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