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今夕何夕（上）

　　还有半个时辰便是侧妃进府的吉时，而此时的瑞谚却还在漫不经心地坐在院中树下拭剑，好像那外面已经隐约响起的热闹喜乐并不关他的事。

　　成霖捧着喜服走过来：“王爷，您该换衣服了，王妃让属下提醒你，别误了吉时。”

　　瑞谚放下剑：“是吗？本王还真忘了。”又看着成霖端着的喜服，皱着眉道：“这大红的袍子本王穿不惯，当年迎娶王妃的时候穿过一次，就跟那耍猴似的，拿下去吧。”

　　“王爷可不能这样，虽是侧妃，但也是太后赐婚……”

　　“既入王府的门，要遵的就是王府的规矩，本王说了不穿，拿下去。”

　　成霖无奈，只得交给一名护卫兵，将衣服端了下去，回头见瑞谚正在朝一个方向张望着，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王爷，前面传话来说，现在该去厅堂候着了，王妃也马上就到。”

　　瑞谚仿佛没听见，还是盯着那个方向看着，成霖顺着瑞谚的目光看去，那个方向是通往前院的长廊，此时空无一人，甚至连草木都静止无声，他到底在看什么呢？

　　“王爷？”成霖只得提高了嗓音又唤了一次。

　　瑞谚收回目光，没好气地说：“听到了，本王不是聋子，那么大声干什么，有人来都被你吓跑了！”

　　“属下看王府所有的人好像都去前院了，此时应是没人会到这里来……”

　　瑞谚摇着头叹了口气，将剑递给成霖，随后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说道：“走。”

　　其实瑞谚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等什么，到最后，那个身影也没出现在那长廊上，说不清那是何滋味，抑或只是有那么点失望罢了。

　　长廊的另一头，素尘扶着郑氏正往前院而去，落英早已去前厅进行最后一次打点，王府许久没有办过如此重大的事，总是再三确认方才安心。

　　从那日郑氏提出要给阿淼说亲到现在，素尘积攒了满肚子的话想说，却始终寻不到合适的时机向郑氏开口，一直犹豫着，踌躇不前。

　　“素尘，你是有话要对我说吗？”

　　素尘微微一惊，反倒让郑氏先开了口问她。

　　郑氏停下来，侧过身，看着素尘：“还有一些时间，有话就说吧。”

　　素尘略迟疑了片刻，说道：“娘娘，奴婢不知道这话当讲不当讲……”

　　“你一向识大体知分寸，但讲无妨。”

　　“娘娘，那夜晚膳上，您为何突然提出要为阿淼许人家？”

　　郑氏笑道：“我还当你是想说什么呢，这件事啊……倒也不是我突发奇想，这女儿家始终是要寻个好归宿的。”

　　“可是娘娘，阿淼她……”

　　“她什么？”郑氏和蔼地打断她，“她有心上人，我知道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看素尘闻言似乎很是吃惊，郑氏继续道：“你肯定会问我，为何明明知道她心有所属但还是那样说？为何明明可以私下说还偏偏要当着王爷的面正大光明地说？”

　　“如此定是有娘娘的道理，奴婢不敢多嘴。”

　　郑氏转过身继续向前走，素尘忙上前扶着她，只听得郑氏幽幽地说：“我所做的，不过是一个提醒罢了，被提醒的人能否听得懂，听得懂多少，亦取决于其心。”

　　素尘还想再问下去，却见郑氏对她笑着，那神情分明在说“点到即止”。

　　阿淼挤在看热闹的人群中，看着远远而来的送亲队伍，那中间的四抬花轿花团锦簇，煞是惹眼，队伍浩浩荡荡，唢呐齐鸣，长街两边都站满了围观的百姓，都在啧啧称叹，道是这侧妃是太后亲自指给朔王殿下，深得太后她老人家的欢心，加上又是当朝丞相之女，如此尊贵的身份竟难得肯屈尊为侧妃，不得不说还是对朔王殿下情深义重，云云。

　　那花轿走到大门口停了下来，喜娘上前掀开轿帘，身着凤冠霞帔蒙着盖头的新娘俯身下了轿，由喜娘和陪嫁丫鬟扶着，踏上了王府门口的台阶。

　　一切都是如此的顺理成章，很美满。

　　阿淼正想转身，这时忽然不知道从哪里吹来一阵风，竟将新娘的盖头掀了起来，露出了那盖头下一张绝美的容颜，肌肤胜雪，双目犹似一泓清水，顾盼之际，自有一番娇柔婉转的气质，几乎要将人的魂魄都摄了去，引起周围众人惊为天人般的阵阵欢呼。

　　阿淼突然发现，她所有的自惭形秽，所有的卑微，都在这如画中仙一般的女子面前被暴露得淋漓尽致。

　　不过就算没有这位侧妃，瑞谚也不会把她放在心上的吧，毕竟瑞谚的生母可是当年闻名天下的第一美人，眼界自然会抬得很高，一般姿色的女子都难以入眼，更别提她这样最多只能算得上中人之姿的了。

　　阿淼默默地转过身去，离开了人群，这越是热闹，她心中反而越是悲凉。

　　素尘从下房出来，见阿淼独自一人如游魂般徘徊而来，便走上前去向她招招手：“喂，怎么啦？这么多日子都过来了，现在才想起来失落？”

　　阿淼回过神来，见是素尘，很是勉强地笑了笑：“大概是忙了这么久，有些累了吧……”

　　素尘走过来抱了抱她：“累了就别勉强自己，要不去我房里睡一下，你那边估计待会会很吵。”

　　阿淼轻轻点头，鼻子突然有些发酸，偌大的王府，热闹的人群，她却在这独自神伤，幸好还有素尘陪着她，可以宽慰一二，而她之前却因为胡乱猜测瑞谚和素尘的关系而避开素尘，现在想来真是恨不得爆锤自己。

　　“素尘，对不起，我之前还……你打我吧，这样我会好受点……”

　　阿淼说着捉住素尘的手就要往自己的脸上去，素尘哎了一声甩开她的手：“你傻呀，哪有要别人打自个儿的，再说了，打伤了你，还不得我受累来照顾你啊？”

　　“可是我……”

　　“好了，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去吧，去睡一觉，睡醒了就什么都烟消云散了。”素尘拍拍阿淼的肩膀，“王妃那边还有些吩咐，就先不陪你了，等会再来找你。”

　　“嗯，你快去吧，我没事。”阿淼目送着素尘的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本想如素尘所说去她的房间睡上一觉，却看到身边来来往往忙碌不堪的丫鬟小厮们，又觉得自己好似太过清闲有些过意不去，于是便临时改了主意，往膳房而去。

　　出乎意料的是，此时的膳房竟只有方嬷嬷一人在忙着，旁边摆了一桌子的酒菜，应是主子办喜事，顺带赐给下人们以示恩赏，主仆同乐的意思。

　　方嬷嬷正在清点那些马上要摆上宴席的糕点，见阿淼进来，忙将她拉过来：“阿淼，你来得正好，这都忙得脚不离地了，人手不够，你就帮忙摆一下盘吧。”

　　看着面前这几十个盘子和堆积如山的糕点，阿淼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也是个工作量巨大的活儿，她明明应该是去休息的顺便过来看看，没想到就被派了活儿，早知道把聂卫纠过来和她一起弄了，说起聂卫，阿淼这才想起，这小子好像好几天没见人影了，瑞谚近日都没有出府，他大概也就乐得清闲，也不知道躲去哪儿逍遥了。

　　不过眼下也来不及去找聂卫了，素尘也忙着，阿淼只得将袖子挽起，认真地开始摆盘，不过时间也还算充裕，这些糕点是要在酒宴结束后才会上的，此时应该还在进行一些礼仪上的事，还没开席，于是阿淼不慌不忙地，五盘一批地摆好，放到一旁的空桌上，然后接着摆下一批的五盘。

　　这些点心着实精致，光是闻之便令人垂涎不已，阿淼肚子里的馋虫就被勾起来了，于是见四下无人，偷偷地拿起一个青绿色的方糕放在嘴里，顿时一阵清甜袭来，口中只觉回味无穷，禁不住那舌尖的诱惑便又拿起另外一个粉色的圆形米糕，只咬了一口，便觉得灵魂都似要出窍般，阿淼从未吃过如此美味的糕点，不得不说，这御厨做的东西，就是比寻常人家的要好上千百倍。

　　不知道是不是吃了这些点心的缘故，阿淼之前的困顿一扫而过，竟精神抖擞起来，不一会儿，五十个盘子便摆放完毕。

　　阿淼拍拍手，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成果，刚一转身，就见方嬷嬷回来了，看她已然完成了摆盘，赞许地点点头道：“辛苦你了，饿了吧，先去那边吃点东西吧。”

　　此时午时刚过，应是礼毕刚开席没多久，阿淼偷吃了两个点心，倒也没饿，只是觉得有些嘴里有些干涩，于是走到那桌恩赏宴前，想也没想拿起那茶壶便喝了一口，刚入口，阿淼脑袋嗡地一声，这……分明是酒！连忙看看手中那壶，居然是酒壶，她竟错当成茶壶拿起来便喝了一大口，现下嗓子火辣辣地疼了起来，呛得她眼泪横流，止不住地咳嗽。

　　方嬷嬷忙跑过来：“你这丫头，喝之前怎么也不仔细看看，这酒可烈着呢……”

　　阿淼说不出话，只冲着方嬷嬷摆了摆手表示自己没事，这时一名丫鬟跑来请方嬷嬷赶紧去前面一趟，方嬷嬷应了一声拍拍着阿淼的背说：“你先在这等等，我去去就来。”

　　阿淼捂着嗓子点点头，方嬷嬷见她似乎也没什么大碍便快步离开了膳房。

　　这一等，便是大半日。

　　到了傍晚，方嬷嬷还没有回来，倒是进进出出的丫鬟们来了一拨又一拨，直到阿淼看到那五十盘糕点都被端走的时候，她知道，这难熬的一日，总算是进入了尾声。

　　此时，她已然有些迷糊起来，不知是犯困还是误喝了那烈酒，头晕乎乎的，脸也开始发烫，身子竟也疲软起来，恍惚中那听觉反而比平日里更加敏锐起来，她似乎听到，远远的传来那喜宴上的声音，侧妃给主母敬茶，聆听主母教诲，客人们道恭喜，礼成。

　　她忘了，这个时辰，已经快入夜了，而那些声音，不过是她脑子的回响而已。

　　心里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苦涩竟又翻涌上喉头，阿淼拿起面前的酒壶，往嘴里又灌了一口，还是那样又苦又辣的味道，酒入愁肠，一点也没让那苦涩减少半分，以前言奕衡嗜酒，总是一副一醉方休的架势，然后念上两句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或者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之类的诗句，每当这时候，阿淼都很是不理解，这酒真有如此好吗？为何她喝了心中还是那么煎熬难受？难道是因为喝得不够多？

　　想着想着，竟又鬼使神差地喝上一口，这一下，灵台居然清明起来，这酒闻着也香气四溢，阿淼扔掉酒杯，直接抱着酒壶狂饮起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阿淼睁开眼，脑袋依然沉重得紧，摇了几下，还是不清醒，这时，她听到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还伴有几个人说话的声音，接着门被推开了，璃翠和其他几名丫鬟走了进来，却并没发现阿淼，还自顾说着话。

　　璃翠是个藏不住话的直性子，只见她把手上的空盘往灶台上一放，对旁边的丫鬟说道：“累了一天，总算可以歇口气了——哎，你们知道吗，我听前堂的老妈子说，喜宴还没结束，王爷就不见了，说是有什么紧急军务，就把咱们那刚过门的侧妃娘娘晾在一边了。”

　　另外一名丫鬟也接着说：“我也看到了，侧妃是自个儿去西和院了，而且刚才回来的路上还听说王爷到现在都还没去新房那边呢……”

　　“我看啊王爷好像是不大喜欢这位侧妃，听说要不是太后赐婚，皇上下了旨，王爷推脱不掉，或者都不会娶呢。”

　　“怎么会呢，我倒是瞧着侧妃人美又大方，谁会不喜欢这样的美人啊？”

　　“咱们王爷不喜欢啊，八成今夜是要让她独守空房了，也是可怜侧妃痴情一片……”

　　这时璃翠无意中往角落一瞟，看到了趴在一旁桌上的阿淼，她正醉言朦胧地盯着这一群七嘴八舌的人，于是众人立即鸦雀无声。

　　阿淼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拍桌子：“你们在说……说什么呢？不知道……王爷最讨厌下人们……嚼舌根吗？”

　　“阿淼，你没事吧？”璃翠走过去，拿起酒壶掂了掂，这满满一壶酒竟所剩无几，“你这是喝了多少啊？”

　　阿淼一把抓住璃翠的衣袖：“你们刚才说的……是真的吗？”

　　璃翠不知道阿淼意欲何为，茫然地看着她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

　　“算了……我自己去问他！”阿淼甩开璃翠，在身后那一片惊异的目光中，踉踉跄跄地跑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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