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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熏风初入弦(下)


  尚未真正入夏,便已有了这第一场雷雨。

  阿淼趴在窗边,用手接着房檐上滴下来,串成一线如珠子般的雨水,积攒在手心凉悠悠的,很是舒服,就如同她此刻的心情一般,这大半年以来,她从未感觉如此舒适过,但愿岁月从此静好。

  但阿淼没有想到的是,她这个卑微而简单的愿望很快就将面临分崩离析。

  雨歇初后,前堂那边派了一名丫鬟来传话,让阿淼即刻去前堂,可问起是什么事,那丫鬟却支支吾吾不肯说,直说自己只是王爷派来传话的,究竟何事并不十分清楚。

  阿淼心中奇怪,已经很久了,都没有这样郑重其事地让她去前堂了,莫非出了什么事?

  还未走到前堂,阿淼在穿过那条后院到前院的的长长走廊的时候,便远远看到聂卫扶着一个人正慢慢地朝前堂的方向而去,成霖带着三名护卫兵紧随其后。

  阿淼一看到聂卫扶着的那个人,浑身如被浇了一盆凉水,那刺骨的凉意直往手心脚心,甚至往心里钻去。

  手心开始冒汗,双腿也如被灌铅,沉重得无法迈出半步。

  该来的,还是来了。

  阿淼本以为可以不必再面对,可老天始终没有如此轻易放过她,当那个人真切地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仿佛已经看到自己即将终结的命运正在前方冷笑着召唤她。

  一条并不是特别长的走廊,却如同走了一百年。

  当她终于看到前堂那敞开的大门的时候,竟然想嘲笑自己一番,第一次引起瑞谚注意也是在那里,现在作为她和他的终点,正好画了一个圆,缘分迂回,也算圆满。

  这样一想,阿淼居然觉得有些释然,她抬头看着那廊顶,冥冥中一切已有定数。

  走到正堂前,她定了定神,抬脚迈步,走了进去。

  瑞谚坐在正堂中间,见阿淼姗姗而来,神色自若。

  “阿淼,过来,看看本王为你找到了谁?”

  阿淼深吸一口气,抬头,正遇到聂卫和乌氏回头向她看来,聂卫那眼神中却隐含笑意,在此刻的阿淼看来,却并不知何意。

  讲出实话,也许也没那么难吧。

  就在阿淼艰难地做出这个决定,尚未开口之时,就见乌氏径直走了过来,捧起阿淼的脸,眼含热泪,道:“阿淼,真的是阿淼,你这大半年都去哪里了啊,舅母日夜都在担心你啊,想着若你有个三长两短,舅母就算死了还有何面目去九泉之下见你爹娘啊……”说着竟抱住阿淼,抽泣了起来。

  阿淼木然地被乌氏抱着,全然未从这戏剧化的转折带来的震惊中缓过神来,习惯性地看向瑞谚,他正幽幽地看着发生的这一切,表情如常淡漠,又看向聂卫,他竟正朝着她眨眼,阿淼这才明白过来,方才刚进来那会儿,聂卫那个眼神的含义,便是叫她尽管放心。

  一旁的成霖似有些意外,便问乌氏道:“你可看清楚了,这的确是你侄女姚淼?”

  乌氏抹了一把泪:“成将军,老身年纪虽大了,但还不至于老眼昏花,对阿淼老身是断断不会认错的。”

  “但之前有一位姚家故人称姚淼眉间有一朱砂痣,在庆水是人人皆知。”

  “敢问将军说的这位故人是谁?”

  “姚家旧时管家王贵。”

  “贵叔离开姚家十年有余,他不知道也是人之常情。”

  “不知道什么?”

  乌氏爱怜地抚着阿淼的脸说:“这是四五年前的事了,当时阿淼生了一场重病,差点就没命了,她爹着急找来先生一算,说是她眉间那颗朱砂正是症结所在,会吸引各方邪气侵体,于是便给她涂了一种药水去掉了,说来还真灵验,那朱砂一去,本已无力回天的身子竟一天天好了起来,这才活了下来。”

  阿淼心想,这种主意也就聂卫能想得出了,好在自己额间还真的有一小道伤痕,是幼时顽皮从树上跌落被划伤的,不仔细看平常根本看不出,不过这套荒谬的说法也不知道能不能骗过瑞谚。

  索性,做戏做全套,聂卫已经将台阶递给了她,若不顺着下来,更待何时。

  于是,阿淼突地一声跪了下去:“舅母,阿淼对不起您,没能早点找到您,您受苦了……”

  这时瑞谚走到阿淼面前:“抬起头来。”

  阿淼抬头,泪眼盈眶地看着瑞谚,只见他俯身仔细地盯着她的脸,许久,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能佐证刚才那番说辞的依据。

  过了一会儿,瑞谚道:“原来是这样,之前本王还真没注意到。”

  听到这话,阿淼一直悬着的心瞬间放了下去,同时与聂卫对视了一眼。

  “看到你们一家团聚,也不枉成霖一番辛苦,本王也很是替阿淼和聂卫高兴,也算是为王妃了了一桩心事。”

  乌氏拉着阿淼和聂卫对瑞谚跪下道:“阿淼和卫儿得王爷照顾,老身感激不尽,愿做牛做马,以报答王爷大恩!”

  “这些迟点再说,你们一家方才重逢,定有许多话要说,聂卫,先带你娘和阿淼下去吧,下午放你半日假。”

  聂卫磕头:“谢王爷!”

  从正堂出来,阿淼和聂卫带着乌氏便去了聂卫所住的后下院。

  那里常年不得几人进出,只有几个小厮常住,此时他们也都各自忙去了,正清静着,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待乌氏和阿淼进屋后,聂卫看了看周围,院中,皆空无一人,方才关上房门。

  阿淼扶着乌氏坐下,突然扑通一声跪在了乌氏面前,泣不成声。

  “乌大娘,我对不起您,对不起阿淼,求您骂我,打我吧……”

  乌氏凄然一笑:“打你,骂你,事到如今都有什么用?人死能复生吗?”

  “可您刚才,为何不对王爷言明真相?”

  “我不揭穿你,是看在卫儿和阿淼的份上,他们信任你,保护你,我不能让他们的努力白费,并不是我就不追究你顶替阿淼身份这事了。”

  “好,您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您。”

  乌氏看着她:“你究竟是何人?”

  “对不起,乌大娘,别的我都能告诉您,唯独这个,我不能。”

  “好,那我再问你,阿淼她,到底是怎么死的?”

  “她是替我而死的,本来该死的人是我,他们搞错了……”

  “他们,是谁?!”

  阿淼摇摇头:“这个,也不能告诉您……”

  “这也不能说,那也不能说,你叫我如何相信你?!”

  阿淼痛苦地摇着头:“对不起,对不起,我有自己的苦衷,不能说……”

  “娘!”聂卫也跪下来,“这几个月以来的相处,卫儿相信她不是坏人,也相信阿淼姐姐的死不是她的错,卫儿早已将她当作亲姐姐般对待,您就不要再逼她了!”

  乌氏擦了擦眼泪,深叹一口气:“从我和阿淼在雪地里将你救回那天开始,我就知道你心里藏着事,既然你不肯说,我也不勉强,你既顶了阿淼的名拿了她的锁,我也希望你能好好活着,连同阿淼的份一起活下去,你能做到吗?”

  阿淼紧握着乌氏的双手,含泪点头:“乌大娘,我……对不起,请您就把我当作阿淼,余生让我好好孝敬您,这样,我对阿淼的亏欠方才能弥补一二。”

  乌氏摸摸阿淼的脸,又抚着聂卫的脸:“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卫儿,已是无憾,其他的,我也奢求不了什么了。”

  这时聂卫突然感觉到窗边似有人影晃动,心中一惊,示意阿淼和乌氏不要出声,轻轻走到门边,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猛地打开门:“谁在外面?!”

  意外的是,门口除了偶尔吹过的风声,雨落下的淅淅沥沥声,并无任何人影,院中空无一人,泥泞的地面甚至连有人走过的痕迹都不曾留下。

  阿淼走过来:“怎么了?”

  聂卫道:“方才我分明看到有人,此时却不见踪影。”

  “你看错了吧,现在时辰尚早,按理说不会有人才对。”

  聂卫想了想,又看了看院中,也是,小厮们去干活还没回来,此地虽僻静,但也是在王府里面,谁敢大白天鬼鬼祟祟的,或许真的是眼花了也不一定呢。

  随后,乌氏说要回先前住的地方收拾东西,阿淼和聂卫便送她一道出了王府。

  那个地方说是个住所,其实就是个特别简易的窝棚,此时下着雨,窝棚里到处都是积水,更是西面透着风。

  聂卫一看便红了眼,一想到饥荒那会儿,数九寒天,母亲竟是独自一人住在这样的地方,无法想象她那羸弱的身子骨是如何熬过来的。

  不知是因为愧疚,还是出于本能的怜悯,阿淼见这一切也不是滋味,于是主动帮乌氏收拾起来。

  东西并不多,半个时辰不到便收拾好了,一个小小的包袱,装着几件旧衣服,仅有的一件稍微贵重一点的是一个白玉镯子,听聂卫说是他爹还在世的时候送给乌氏的唯一一件首饰,虽也值不了几个钱,但乌氏一直珍而重之,甚至都不舍得拿出来戴。聂卫还觉得,乌氏年轻守寡至今也是因为太过想念父亲的缘故。

  阿淼听后很是感慨,有些人虽然看似一无所有,但一生能有这样朴实从一而终的感情,也是拥有了比那些身外之物更加珍贵的东西。

  从窝棚出来之后,三人便径直回了王府。

  谁也没有发觉到,身后不远不近的地方,有两个人从始至终都跟着他们,直到三人进了王府大门,方才停止了跟踪,快速朝相反方向折回而去。

  安顿好了乌氏,阿淼的心才算是真正放了下来。

  出来之后,她看着聂卫,问道:“谢谢,你们也算是我的救命恩人。”

  聂卫道:“不用谢我们,我们也是为了阿淼姐姐,想必她那样善良之人九泉之下也不愿意看到你有事,否则,她岂不是白白替你死了?”

  阿淼笑了笑:“无论如何,谢谢你们,我什么也不能告诉你们,却要求你们不要揭穿我的身份,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聂卫也笑道:“你的身份?你不就是姚淼姐姐吗,还能有什么身份?”

  阿淼露出宽慰的笑容,却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得伸手轻轻拍了拍聂卫的肩。

  聂卫接着说:“可不要觉得亏欠我们什么,若非要谢,往后你就在王爷面前使劲夸我,也好让我能早日进入军中,实现抱负。”

  阿淼道:“你不说我也会这样做的,倒不仅仅是为了报恩,而是我真觉得,你应该有那个机会,好男儿都该为国效力。”

  这是又让她闯过了一关吧,改日真该去找个寺庙好好烧几柱香,添几个香油钱,三跪九叩,感谢上苍厚爱与她,让她在家门惨变之后遇到的都是如此善良的人,确是不幸中的万幸。

  就在阿淼还没够时间好好享受这久违的轻松的时候,便又出了事。

  晚膳时分,给乌氏送饭的丫鬟跑来说,乌氏好像是丢了什么东西,很着急地回之前的住处寻去了,甚至没有来得及告诉阿淼和聂卫一声便自行离开了王府。

  丫鬟来时,阿淼正在同瑞谚一道用膳。

  在乌山官驿的时候,瑞谚说她以后的每一餐都必须同他一起用,本以为回到靖天,回到了王府,这话便当他随意说说,不作数了,没想到瑞谚却还记得,依然不让她去同那些丫鬟下人们吃饭。

  阿淼见连王妃娘娘也甚少同瑞谚一道用膳,觉得自己这身份实在也不敢僭越于王妃之上,假以时日,旁人对此必有微词,真是她这个侍墨不知尊卑不懂事了。

  加之,和瑞谚一起用膳着实没有什么好的体验,她一会儿怕自己吃相不雅,一会儿又怕脸上沾到残渣油污之类,还只敢挑拣自己面前的那道菜,于是很多次,她只有看着瑞谚面前那盘她最爱的醋溜鸡,暗自咽着口水,却始终不敢将胳膊伸过去,数次之后,她几乎怀疑瑞谚是否在用这种方法变相地折磨她。

  今日,阿淼无数次错过那盘鸡之后,终于鼓起勇气道:“王爷,奴婢以后还是和方嬷嬷她们一起吃饭吧,别人都在说奴婢闲话了,这要是让王妃娘娘知道了,奴婢以后在王府还如何自处啊?”

  瑞谚头也没抬:“如何自处那是你的事,本王说过了,主意已定,不必多说。”

  阿淼无奈:“那要是将来侧妃进府了,奴婢还这样同王爷一起用膳,岂不是让侧妃也对奴婢不满,那奴婢就真在这王府待不下去了。”

  “本王现下没有侧妃,将来的事,将来再说。”瑞谚风轻云淡道,“在月仙庙外,是谁信誓旦旦要待在本王身边一辈子的?这才多久,就待不下去了?”

  阿淼想起那个时候,抱着瑞谚,一激动便就那样脱口而出,竟不禁脸红了起来。

  可是,还有四日,便是十日的限期,看来,侧妃一事,板上定钉。

  想到这,阿淼又清醒了过来。

  此时那报信的丫鬟的到来,打破了这有些难堪的气氛。

  阿淼一听,心里不由得紧张起来,乌氏独自出了王府回那窝棚,靖天城里道路上百条,纵横交错,四通八达,小路岔路更是不计其数,若非如此,成霖也不会在城内外找了整整两日也没找到她,若是她出去迷了路,那可是糟糕了。

  瑞谚见她担心,便说:“去吧,你舅母人生地不熟,迷了路怕是又不好找了。”

  阿淼忙道一声是,顾不上吃完饭,便随着那丫鬟跑了出去,还没出王府大门,迎头便撞见了同样匆匆出府的聂卫,两人便一道往那窝棚去。

  阿淼前脚走出门去,成霖后脚便到了。

  “王爷,您找我?”

  “你去跟着阿淼和聂卫,若有任何异动或值得怀疑的地方,立即回来禀报。”

  瑞谚一边喝着酒,一边看向门外,瞧这天色,今晚这雨是没法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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