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折枝(五)
房里的烛光明明暗暗，灯火跃动着在纱窗上渗出了斑驳的影。
宋笙笙不知何时到了李不息身边。
李不息皱眉：“你进来作甚？”
“我从外面看过了。这个阵法只能从里面破。”宋笙笙抱着找零一坑来的剑，手臂交叉环胸，气定神闲道，“总归她的目标也不是我们，陪她玩玩儿又有何妨？”
李不息还想说什么，却被宋笙笙打断：“她的执念必须有个了断，这是规矩。”
捉妖这一行形形色色的人都有，但一名合格的捉妖师从不会让因怨愤误入歧途的妖执念未了而死。
喜房内，新郎挑开了新娘子的盖头。
“可满意了？”男子清俊的脸半隐在烛火的光影中，另一半被房内喜庆的装潢染成红色，带着丝丝媚意，可说出的话却冰冷如斯。
桃妖原本就知道，她以寂空所爱之人的命做威胁来逼婚，他定不会有好脸色。
可当桃妖触到对方冰冷的眼，还是觉得全身的血液瞬间倒流，忍不住讥讽出声：“怎么？礼还未成就甩脸色？看来你是不想见你心尖尖上的那位了？”
寂空皱眉，没有犹豫地端起了合卺酒，沉默着递给她。
桃妖颤抖着接过，叹自己真是可笑。
酒入愁肠，化作苦情泪。
到了最后，还是要用自己身体里的另一个女子威胁才能达成所愿……
她看着寂空饮下苦酒，而她自己却将酒缓缓倒在了地上。
真奇怪，她想，明明没有喝苦酒，那股苦涩的味道竟从鼻尖钻到了心里。
合卺酒，辛辣苦涩，寓意同甘共苦。
匏，音韵调和，琴瑟友好者也。
叹匏瓜之无匹兮，咏牵牛之独处；伤匏瓜之无偶，悲织女之独勤。
匏瓜，是唯一。
——多讽刺。
她与寂空，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他的甘苦从不曾让她参与。
她也不是什么能与他和鸣的瑟，不过是悬在他的唯一头上的一把刀罢了。
他所有的情绪心弦，都是为了真正的阿香而牵动。
桃妖缓缓笑了。
她今日其实细细装扮过的。
画黛眉，描花钿，戴步摇，着红妆……就连幻想寂空揭盖头时自己含羞带怯的眼神都对着镜子反复练习。
她是真的，很期待。
哪怕知道对方并没有怀着与她同样的期许。
“或许是我想错了。”
寂空听见桃妖叹息的声音。
“我的十六早就死了……是我执迷不悟了。”
“既然你已经想清楚了，就该把阿香交还于我。”寂空的声音仍是平静地响起，可桃妖却能感受到他言语里的急切。
“她？”桃妖轻嗤一声，“她一心求死。”
“就在刚刚，她恳求我吞噬她的灵魂，杀了你们。”
寂空不答。可眼神笃定了桃妖不会如此。
桃妖闭了闭眼，语气平静地道：“我准备满足她的心愿……所以你，就和他们一起去死吧。”
在寂空不可思议的目光中，院内的桃花树此时疯狂摇曳起来，伸出千万条枝干。
漫天飞舞的花瓣将人们带入了美丽的梦境。
他们都在笑，他们也在哭。
他们在真正的世界里毫无底线的欺骗，声色犬马；却在迷离的幻境中久违地做回自我，卑微忏悔。
有人在一句抱歉出口后变没了生息；有人喊着亡妻的名字幸福地阖眼……
这是桃妖的杀计。
没有人会没有感到幸福的一刻。哪怕一瞬间的满足感，在这里也会被放大，成为人的欲望。
在这个阵法中，每个人都会沉溺于自己的幻梦，然后微笑着死去。
“看见了吗？这就是几十年前，上一任令尹府死亡的真相。”
宋笙笙在确信把符在李不息头上粘牢后便放开了手，道：“他们没有想要走出幻境的意识，救不了的。”
李不息没有说话。
说谎。他心想。
宋笙笙见他不说话，心知他识破了自己，也不再做声。
道不同，不相为谋。自己不该答应他的条件。
推开喜房的门，却见寂空浑身是血地倒在一旁，心脏的位置空空荡荡。
他已经变成了他本来的样子——两鬓斑白，垂垂老矣。看不见昔日清俊少年的一点风貌。
桃妖愣愣地坐在一旁看着桌上的东西——正是寂空的心脏。
“原来他的心脏，竟也是红的吗？”
“我本以为，他不会有心的。”
“如此看来，寂空大师也与常人无二啊。”
桃妖见宋笙笙过来，笑吟吟地说：“你看，我不过轻轻一击，他便毫无还手之力。”
“这么多年……无非是仗着我喜欢他罢了。”
桃妖的声音像是淹没在了风里，轻得让她几乎抓不住。
“谢谢你。我答应阿香的事，办到了。”
宋笙笙没答，反而问：“跟我吗？”
“什么？”
宋笙笙调整了一下倚着门的姿势，再一次风轻云淡地开口：“你跟我。”
接触到桃妖诧异的眼神，宋笙笙补充了一句：“你这张脸，死了可惜。”
桃妖这次笑的很张扬，眼泪终于夺眶而出，连带着冲出了内心积压多年的苦涩。
“我还是第一次见你这般有趣的小丫头。”
让一只妖跟着捉妖师，只是为了她的脸没了可惜。
如此惊世骇俗的话说出来，竟像是再说今天天气真好一样平淡。
“你那小情郎想救那些人，我原本打算连你们一起杀掉的。”
“可惜了，姐姐命薄，熬不过你们。”
桃妖用最后的力气将宋笙笙和李不息送出了阵法，将过往的一切在这场献祭中碾成粉末，随风而逝。
所有的阴暗，所有的不甘，都在这一刻止息湮灭。
世上早就没了她要等的十六。
从今日，世上也再无她。
是她醒的太晚，却好在不迟。
替唯一无辜的阿香报了仇怨。
“其实，桃妖也是无辜的啊。”
宋笙笙想。
令尹府又成了空荡荡的一片。
那棵桃树还没等春日结束就凋零了。它再也等不来下一个春天。
“它就是阵眼。”李不息似是在问，又好似是肯定。
不知从哪儿来的一瓣桃花落在了宋笙笙肩上，被她攥在了手心。
轻轻嗯了一声。
明年折枝时，已无此时花。
心有千千结，世无所念人。
一生都在追寻，一生都在错过。
桃夭如此，寂空如此。
世人也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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