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银子
因为婚期提前，林黛玉不得不放下书籍，每天从早到晚针线不离手。虽然杨琛写信告诉她，他正在长个子，衣服简单一些不妨事，希望林黛玉别怄坏了眼珠子。可是林黛玉并不想怠慢自己的未来夫婿和家人，也不想在给家人的针线上俭省，因此只能每日天刚亮就坐在窗前。
当玻璃跌跌撞撞地跑来，还没有进门就尖叫道：“林姑娘，不好了，老太太晕倒了~！”
林黛玉当时就是手一颤，绣花针直接扎进了肉里。
紫鸢雪雁并绿云绿萼几人连忙上前关心，而紫鹃早就抢在秦妈妈之前冲到门口，道：“玻，玻璃，你说什么？！老太太怎么了？”
秦妈妈心中暗暗叹息。
紫鹃对林黛玉的忠诚有，对贾家的归属感有，对贾宝玉的好感度也有。这三者中，紫鹃对林黛玉的忠诚当之无愧是第一，但是她对贾家的归属感、对贾宝玉的好感度同样不容置疑。也许单项来说，说她对林黛玉的忠诚第一无可指摘，可若是后两者叠加起来，未必会输给前者。
这样的心态，对于现在的林黛玉来说，非常危险。
心里这样想着，秦妈妈的脚步一点都不慢。玻璃远远地，就听她高声道：“紫鹃，你别急，让玻璃慢慢说。玻璃，你且慢慢说来。”
玻璃急急道：“妈妈，大老爷请辞爵位并自请出宗，圣上已经准了。老太太未等接了旨意就晕过去了。”
林黛玉心惊肉跳。
秦妈妈立刻转身对屋里的林黛玉屈膝，道：“姑娘，老身先去看看。”
不等林黛玉回答，秦妈妈就起身对玻璃道：“快，带路。”
玻璃哪敢多说什么，只能一路小跑地走在前面。紫鹃也急得不行，跟着秦妈妈疾行在后。林黛玉带着紫鸢春纤等紧跟在后，雪雁留下来看屋子。
秦妈妈赶到荣禧堂的时候，荣禧堂里正乱糟糟地一团，贾母躺在鸳鸯的怀里昏迷不醒，贾宝玉李纨迎春探春史湘云等正围着贾母哭，王夫人则指着邢夫人王熙凤的鼻子骂：“都是你们干的好事儿！”
贾琏不在，黄门官也不见。
秦妈妈当机立断，直接拉开贾宝玉，拔出银簪先狠狠地戳贾母的虎口，没反应，再戳贾母的人中，只听贾母闷哼一声，幽幽地睁开眼。
众小辈都欢呼起来。
秦妈妈不等贾母开口，抢着道：“老太太，府上的爵位本应再袭一代。您可别错了主意啊！”
贾母道：“你，你说什么？”
“我已经听玻璃说了，诏令上只说了允了府上大老爷的请辞和分家，却没有说爵位如何。老太太，宫里对府上的爵位尚在考量之中，您可别错了主意啊~！”
贾母一凛，正色道：“正是。”又四下里看了看，道：“琏儿呢？”
王熙凤道：“老太太，我们二爷请太医去了。”
贾母怒道：“请什么太医！快把他追回来！”
秦妈妈道：“追怕是来不及了，再遣一个小厮去说，就说是为府上大老爷请的。另外再给方才宣旨的公公送上一份厚礼，请人家帮忙美言几句。”
要秦妈妈说，贾母就是不行。竟然在接旨的时候晕了过去！那又不是抄家的旨意！晕什么呀？！现在要描补回来，哪里那么容易！
薛宝钗是个有成算的，当下便问道：“秦妈妈，请问朝廷爵位承袭还有别的说道吗？”
秦妈妈道：“虽然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关于爵位承袭，朝廷自有法度。不过，法度之外还有人情道理。远的不说就说近的，隔壁宁国府不也是敬大老爷请辞，让珍大爷袭了爵吗？”
听得王夫人薛姨妈心中都是一动。
法度之外还有人情道理？
按照朝廷的法度，贾赦的继承人是贾琏。可如果说法度之外的人情和道理，难不成贾政也有机会？
王夫人道：“秦妈妈，我这会儿心里乱糟糟的，您经过的事情多，还请您帮忙拿个主意。”
秦妈妈答道：“二太太言重了。我是什么身份，有能经历多少事儿？我只不过是运气好，林家的家生子小时候听长辈们说过我们林家的旧事。那是我们老太爷袭爵之前的事儿了。按理说我们林家本应承袭三代，到了我们老太爷那会儿已无爵位，不止官邸，就连府里的功臣田都要归还朝廷。因此诏令未至，阖府已经人心惶惶。我们的老老太夫人是个顶顶要强的，下了死命令，不许府里见哭声，又把事事都料理起来。最要紧的一件，就是当时的几件大事，我们府里都办得极体面。宫里知道后，夸赞林家家风好，夸我们老太爷差当得好，又有人帮着说好话，细数前人功绩，这才有了加恩再袭一代。”
为了自家小姐能顺利出嫁，秦妈妈可以说很拼了。
贾母连连点头：“的确如此。”
秦妈妈口中的这位老老太夫人就是林如海的祖母。
贾母知道这位老夫人，那是老一辈的贵妇人中佼佼者，在京中的权贵圈里面很有威望，在宫中也很体面，是当时很多贵夫人的偶像，包括贾母。
这件事情发生在贾母跟贾家议亲的时候，她印象深刻。
贾母强自镇定，道：“老大家的，你去照顾老大。回头琏儿带着太医回来了，直接往老大屋里去。珠儿媳妇，你先带宝玉二丫头三丫头几个下去。老二家的、凤哥儿，你们跟我来。”
贾宝玉早就看见了林黛玉了。
才半月不见，他发现自己更加思念林黛玉，有千言万语想跟林黛玉说。只是秦妈妈如何愿意让他靠近？早就簇拥着林黛玉离开了。
贾宝玉想跟，却被李纨、探春、薛宝钗几个绊住了脚。好不容易紧赶慢赶到了韶景轩却吃了个闭门羹。
无论贾宝玉怎么敲门，里面就是不开。
贾宝玉发狠道：“这个老货！等我跟林妹妹成亲了，我绝对立马把她撵出去！”
刚刚赶到的袭人心惊肉跳，连忙跟晴雯好说歹说，这才哄得贾宝玉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不提这些小辈，且说贾母带着王夫人王熙凤两个在荣禧堂三间东耳房内坐定，贾母就道：“秦妈妈的话，你们可听明白了。”
王夫人和王熙凤都道：“老太太，听明白了。”
贾母道：“既然如此，我就直说了。眼下就两桩大事，一桩是我的八十大寿，另外一桩是林丫头的婚事，更直白一点，是林丫头的嫁妆，要丰丰盛盛体体面面的，叫满城都说不出话来。”
“老太太！”
“老二家的，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若是不想朝廷收回这座府邸，你最好照做。”
王熙凤当时心里就咯噔一声。
她这才想起来，这座宅子叫做敕造荣国府。也就是说，如果荣国府的爵位到此为止的话，那么不久之后就会有人来收宅子。
那时候，不止是荣国府，就连后面的大观园都要上缴。
王夫人皱眉道：“可是老太太，账上实在是无钱……”
贾母都快被王夫人气死了：“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这府里搂了多少银子吗？凤丫头如今做的，还不是从你手里接过去的？”
王夫人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老太太容禀。媳妇的确放过印子钱，可是，可是都已经用在这府里……还有老爷……”
“不止吧。”
都是贾家的媳妇，谁不知道谁呀。
贾母也是从重孙媳妇做起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她当然知道小媳妇的日子不好过，当家媳妇的日子更是外面光来里面苦。
其根本原因在于国朝官员的俸禄低得可怜！要不然，给贾琏捐了官之后，贾母为何从来不曾说过让贾琏去补缺、外放做官？不就是因为俸禄低吗？六品同知的俸禄一年也就一百二十两，还不够贾琏一个月的花销。
看看贾家，光贾母屋里，拿着一两银子月例的一等大丫头就八个！下面有二等丫头、三等丫头更多，还有负责洒扫、浆洗的粗使仆妇、守夜的婆子，等等等等，简单的说，一百二十两银子还不够给贾母屋里的丫头婆子发两个月月钱！更别说逢年过节的银锞子、四季的衣裳首饰等等等等。
以晴雯为例，跟脚原是赖嬷嬷送给贾母的小丫头，在贾家当差十年累积私房价值三四百两银子。
实际上，贾家下面的奴仆上千人，光每年的月钱开销就在五千两银子以上！
多少六品七品的官吏汲汲营营一辈子，都攒不下五千两银子的家业！
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着就是国朝的现状！
当年贾代善简在帝心，各路的孝敬多，贾母自然不需要自己去搂银子。可是等贾代善过世，贾赦被软禁在家，贾政呢？从实职的工部主事变成了虚职的工部员外郎，还一呆就是二十几年，拿着正五品的俸禄折合银两一年九十六两。
够什么使的？
更不容忽视的是，当年贾代善是皇帝跟前的宠臣，想在贾代善跟前混个脸熟的人不知凡几，因此哭着求着往贾家塞银子的人很多。可是贾政呢？谁会求一个工部员外郎？
要知道，在前朝的时候，乡下土财主花一笔银子就能向朝廷买一个员外郎的虚衔！这也是庶族地主在乡下被叫做员外的由来！
所以京里许多的高官家的女眷都在外面放印子钱。
这已经是普遍现象了。
不是每个人都能跟杨鉴那样舍下脸皮，放下身段，娶一个商户人家的女儿为妻，也不是每一个商家女出嫁都会带上三四十万两银子的陪嫁的。
看着不说话的王夫人，贾母最后道：“老二家的，我不管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总之，除了杨家给的和林丫头屋里的那些，跟着林丫头从这府里抬出去的嫁妆，不得少于三十万！”
林家四代列侯，林如海又在扬州巡盐御史这个位置上连任过四五年，他会缺银子？
三十万是底线。
说完这个，贾母便站了起来。
她还要去贾赦那边等太医。
那边，还有一场硬仗等着她呢。
贾母没让王熙凤搀扶，也没让王熙凤跟，王熙凤只能等贾母走后来搀扶王夫人。
王熙凤的心很乱。
她不是傻子。她知道，只要是爵位能承袭下去，贾母根本就不在意是贾政袭爵还是贾琏袭爵。可是对于她跟王夫人来说，贾政袭爵还是贾琏袭爵，这里面的差别可就大了海了去了。
贾政袭了爵，贾琏就是旁支，必须搬出荣国府。
同理，贾琏袭了爵，贾政就是旁支，也没有理由继续在荣国府里住着。
虽然说，按照惯例，贾赦请辞爵位，贾琏很希望，就跟宁国府的贾敬贾珍父子一样。
可问题是，王夫人那边有个娘娘！
如果万岁在同意贾赦请辞的时候直接宣布下一任的爵主是谁，那就没有这许多事情了。可偏偏那道诏令上什么都没有说！
这等于是给王夫人运作的时间，并降低了贾琏袭爵的可能！
有那么一瞬，王熙凤都恨自己的公爹贾赦了。
好好的，你上什么折子，辞什么爵位！你什么都不做，百年之后让你儿子袭爵不好吗？
可是现在，诏令都下来了，王熙凤不得不开始考虑另外一个问题：
宫里是不是也有这个意思，让贾政袭爵呢？所以没在诏令里明说。
王熙凤必须先弄清楚这个问题。
王熙凤想的，又何尝不是王夫人想的？
王夫人就道：“凤丫头，老太太说的，你怎么看。”
王熙凤想了想，道：“太太，我才多大年纪，又知道多少事儿？我现在是六神无主，什么都想不了。”
王熙凤能，她能摆平这府里的大事小事，她能放印子钱赚取利息填补这府里的开支和自己的腰包，她甚至能包揽诉讼捞银子！
但是，王熙凤自己也知道，她连那些打秋风的小太监都没办法摆平，只能一次又一次地送上银钱。
关于袭爵的事儿，她必须找贾琏好好商量一下。
王夫人道：“凤丫头，无论如何，我们都是一家子骨肉。此事应当从长计议。”
王熙凤无奈，道：“太太，憋的我不知道，只是前阵子冷不丁地听了一耳朵。说是，宫里派了人去南边。不知道这个有没有关系。”
“你是说，甄家？”
王熙凤点了点头。
王夫人道：“甄家可不是一般的人家啊。”
甄家跟贾家是老亲，之前甄家太太带着姑娘进京还来过贾家拜访过贾母。
如果说是甄家犯了事儿，惹得皇家迁怒贾家，这完全有可能。
王熙凤道：“太太，我年纪轻，不知道外面的事儿。您说，杨家会不会知道得更多一点？”
杨鉴是吏部侍郎，天子重臣。亲友之中，如果他家都不知道的话，那别家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王夫人立刻道：“凤丫头，大老爷身上不好，你过去看看。我去看看林丫头。”
王熙凤只能应了。
两人分头行事。
韶景轩里，秦妈妈正在给林黛玉科普林家旧事，忽然听到敲门声，也非常意外。
“如果是那位贾公子，就不要开门。”
不想，守门的婆子不等通报就开了门。
“太太。”
屋里的林黛玉和秦妈妈这才意识到王夫人亲至，连忙出来迎接。
王夫人道：“大姑娘不必多礼，我今天过来是有事请教秦妈妈。”
秦妈妈看了看王夫人的脸色，道：“既然如此，请太太西厢房说话。”
王夫人点了点头，当先往西厢房而去。
林黛玉想陪同，不想王夫人道：“大姑娘的好日子将近，还是大事为重。姑娘还是先忙自己的事儿吧。”
林黛玉听说，行了个屈膝礼，回房去了。
等进了西厢房，王夫人屏退一众丫头婆子，开门见山地道：“秦妈妈，我今日来是想请教您两个问题。第一个，您认为，这府里最终谁会继承爵位？”
秦妈妈道：“太太会这么问，显然心里已经有了想法，又何需老身多言？”
王夫人一滞。
她顿了顿，道：“那么，第二个问题，关于甄家的事儿，妈妈怎么看？”
秦妈妈道：“老身不曾去过金陵，对甄家所知不多。只是在扬州的时候隐隐听人说过，这甄家，在江南被叫做土皇帝。”
“原来如此，多谢妈妈。”
王夫人立刻起身。
她不喜欢林黛玉，以前是因为林黛玉勾着贾宝玉，所以她不喜欢，现在依旧不喜欢林黛玉，是因为林黛玉即将让她损失一大笔钱。
一想到自己即将损失的那笔财产，王夫人就疼，心肝脾肺肾都疼。
她一刻都不想停留，直接起身走人。
回到荣禧堂，薛姨妈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
一见到王夫人就道：“姐姐可回来了。”
王夫人挥手让丫头婆子们退下，只留下自己的心腹周瑞家的。
姐妹俩落座之后，薛姨妈的第一句话就是：“姐姐，听说这爵位……”
王夫人打断道：“妹妹，听说甄家在江南号称土皇帝。此事当真？”
“自然是真的！当年你妹夫在的时候，我曾经去过甄家的几次宴席，那排场……”
“我知道了。”
“姐姐，可是甄家有什么不妥当？”
王夫人道：“虽然是老亲，可是一个天南一个地北，能有什么事儿？妹妹，你方才问我爵位的事儿。”
薛姨妈立刻提起了精神。
王夫人道：“我方才去了林丫头那边。”
“林姑娘那边？”
“是。秦妈妈肯定了我的想法。我们老爷，的确有机会承袭爵位。”
“真的？”
薛姨妈大喜。
如果贾政承袭了爵位，那么作为贾政仅存的嫡子，尤其是眼下贾兰还小，那贾宝玉岂不是有机会承袭这偌大荣国府？！
只要一想到自己的女儿将来有可能成为赫赫国公府的当家主母，薛姨妈就按捺不住的雀跃。
“只是眼下有个难题。”
“什么难题？”薛姨妈道，“只要有使唤妹妹的地方，姐姐但说无妨。”
“林丫头的嫁妆。”
“什么？”
“老太太说，不算杨家帮忙置办的。跟着林丫头从这府里抬出去的嫁妆，不得少于三十万。”
“三十万啊……”
薛姨妈犹豫了。
“没错。要承袭爵位，最起码风评要过得去。外头且不论，至少不能让宫里觉得我们用了林家的银子。所以老太太给出了这个数儿。我也不知道这个数儿妥不妥当。”
薛姨妈想了想，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林家四代列侯，五代家主都是简在帝心的人物。三十万，不多。只是要我们拿出三十万，实在是……”
如果在他们薛家刚进家的那会儿，要薛姨妈拿出三十万两银子，薛姨妈最多皱皱眉头。
可是这七八年下来，薛家的生意萧条得厉害，如今的薛家已经拿不出这许多的银子了。
王夫人道：“我已经打听过了，我们家姑太太存在老太太那里的陪嫁私房大约是十二万。老库里的家伙什儿，虽然是老东西，用料却是极好的。两套少了点儿，干脆挑四套出来，顶了五万两。我估摸着，到时候老太太肯定会贴补一点。我们需要尽力凑上十万之数。”
薛姨妈想了想，道：“姐姐，你知不知道凤丫头每年在印子钱上获利足有上万之数？”
当年平儿把这事儿告诉了袭人，没多久，薛宝钗就知道了，甚至还在邢岫烟跟前说漏了嘴。
薛姨妈当然也知道这事儿。
王夫人道：“你说说，让凤丫头出一半？”
薛姨妈点了点头，道：“我再给姐姐凑个三万，应该差不多了。姐姐也是知道的，我们家蟠儿是个不成器的，这些年生意日渐萧条。我这里还要给宝丫头预备嫁妆，实在是挪不了许多。”
薛姨妈都这样说了，王夫人无奈，只能应了。
她这会儿后悔了。早知道有这一出，她就把那米襄阳的画和颜真卿的字拿去当了，也能收回万儿八千的银子。
现在要她去哪里找两万两银子？！
王夫人一点都不像动用自己的私房。
那是她的私房，将来也是要给她儿子贾宝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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