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粉兔子【01】
项明轻巧地拾起被小女儿仍了一地的毛绒玩具，熊猫，长颈鹿，小猴子，小狮子，以及个款式的兔子。
玩具整理到墙角收纳柜后，他瞅了眼床上好不容易睡着的囡囡，小家伙长长的睫毛下，还滚着泪花。
他亲了亲三岁女儿的额头，静静关了灯，走出门去。
妻子魏岚端了杯热水给他，眼睛瞄一眼半阖的卧室门，小声说：“睡了？”
项明接过水杯，喝了两口，疲惫地叹口气，“整整哭闹了三个小时，终于睡了。”
魏岚无可奈何道：“谁让囡囡只认那只粉兔子，偏偏那只兔子被弄丢。”
“可是，我们要去哪里找个一模一样的兔子，她天天这样闹，怎么受得了。”项明又喝了口加了枸杞子的热水。
“拾遗，我在拾遗上发了寻物启事。”魏岚说。
—
唐年年落地的一瞬间，感觉又湿又冷，眼前一片水雾迢迢。
完全不知在哪。
她抱肩瑟缩了下，脚不禁动了动，一股凉意贴上脚脖子。
低头一瞅，脚下踩的竟是水，不知深浅，原本如镜面的水，倏然翻滚沸腾，隐约有无数如鬼爪似得黑影自四面八方游蹿而来。
唐年年一声惊呼，手足无措。
扶伯伯如洪钟的声音响在耳畔，“丫头，提灯，上桥，入界。”
飞在半空的光光，一句：“起。”
凌空架起一座冰桥，拱状，上头矗立两排丈高的火炬，左右一共十二支。
每支火炬旁，萦绕几只亮着幽幽绿光的萤火虫。
扶伯伯拄拐，率先走上拱桥，光光随后。
一只狰狞鬼爪即将抓上唐年年脚踝时，她一蹦三尺高，跑上拱桥。
扶伯伯走得沉稳持重，光光飞得恣意潇洒，唐年年紧随其后，胆战心惊。
之前，扶伯伯亲自找上门，加了她微信，蹭着她的薯片话梅，喝着她旺仔，跟她大概讲了下灯使的职责及注意事项。
灯使，又称圣火掌灯人。官方解释，替红尘人寻回遗失的心爱之物的圣使。
说白了，是替人找东西的勾当。
扶伯伯及其他的伯伯团队们，搞了个流氓软件，建了个网站。
站名叫“遗拾”。
扶伯伯给她发了个链接，点进去。
雾气昭昭一个界面，搭着个拱形的冰桥，桥上矗着亮着火光的十二把火炬，周围点缀或近或远的萤火虫。
便是眼前这个画面。
唯一不同的是，网页显示，桥头站着个提灯的少女，是个背影，纤细，寥落，神秘，长发摇曳。
灯旁氤着一行小字：万物有灵，执念作魂。
点开副页，是网友发的一些关于遗失物件的文字或配图，还有一些关于网站义工无偿帮忙寻回遗失物件的感谢信。
已经好几百页帖，算是热闹。
此网站，唐年年有所耳闻。
依稀记得某个下雨的晚自习，学校停电了，女同学们三两聚在一起，提起这个叫“遗拾”的网站。
说是如果丢了什么物件，可到网站申请无偿寻物登记。
有配图最好，没有，写清遗失物件的主要特征，遗失地点，方便义工帮忙寻找。
如此说来，算得上公益网站。
有些东西丢了，能寻回；可有些东西，弄丢了，再寻不回。
比如，你丢失的物件，可能在某个荒僻的地界，无人发现，或者被流浪猫狗叼走了，掉人工湖下水道臭水沟了，被污迹弄得面目全非了，被火烧了，损毁了，腐烂了……这些是寻不回的。
大家都明白这个理，之所以还在网站申请寻物启事，是因为网站工作人员若寻不回遗物，会根据遗物的图片，或文字的描述，重新做回一个还原度极高的仿制品。
网站感谢信里，有被义工寻回的，还有是义工“克隆”造出的，看相关评论，满意度相当高。
当然，义工另造高仿品，需要材料时间及精力，不可能每个登记寻物的都给寻回，或“克隆”回。
网站相关人员，【爱吃麻小的扶大神】解释，采取抽签方式。
弄了五彩大转盘，抽到谁，算谁幸运。
于是，有一些物主，或委托人，写小文章，组小段子，文字间流淌着遗失物的重要性，以及自己与遗失物之间肝肠寸断感人肺腑的种种回忆，望引起网站人员注意，写得感天地泣鬼神的也有。
据说，越煽情越是能打动相关人员。
网站内，随处可见这种小文，下头还追了一堆评论。
鼓励的，祝福的，惺惺相惜的，吐槽的，哭的笑的，闹哄哄的。
唐年年记得张安娜曾上过这个网站，登寻物启事。
她丢的是一枚扣子。一件花格子衬衫的别致扣子。
中午火锅吃多了，下午体育课扔铅球，扣子蹦开，再找不见，张安娜在某宝搜罗半宿，找不见同款，于是听信同学的传言，上了“拾遗”网站。
唐年年记得，当时的张安娜传了扣子照片，写了煽情小文。
文章写得是相当煽情，什么山无棱天地合她跟扣子才敢绝，丢了心爱的扣子三天三夜不洗头不吃饭，如丧考妣如坐针毡，口舌长疮持续性便秘云云云云……
唐年年见了，笑得前仰后俯。
后来，没有后来。
网站大转盘没抽中张安娜，她的小文章也没打动相关人员的铁石心肠。
张安娜定时定点刷了一阵网站后，渐渐把扣子忘了。
有一次，唐年年无意提起那枚遗失的扣子，张安娜懵了一瞬，说，啊，初中的事了，你不说，我都不记得了。
唯有唐年年晓得，张安娜对那扣子没啥感情，是她喜欢的男同桌夸她衣裳好看，她想穿着那件被赞扬的花格子衬衣，多在小男生面前刷几回存在感。
扣子没了，寻个不一样的订上，衣裳约等于作废。
此乃，唐年年对‘遗拾’网站最初的，所有的，印象。
她不禁边走边打量周围事物，网页上的冰桥，火炬，萤火虫，还真有。
再看一眼手中的灯。
提灯少女，也有了。
只是，网上可没桥下水中那些瘆人的鬼爪。
唐年年缩脖子，往扶伯伯身后凑，飘着声音问：“桥下，那些是什么。”
扶伯伯的藤拐杖哒哒戳向脚下冰桥，继续往桥对面走，“鬼手，可别掉下去。”
虽是冰桥，并不滑，不宽不窄，可容纳三人并行。
唐年年胆小，偷偷牵住扶伯伯的袖管。
关于灯使，扶伯伯说实践是最好的认知方法，于是打了个响指，几人才落到这地界。
扶伯伯完全没透露自己的身份来历，唐年年认为自己遇见了神，妖，仙，外星人，再不济是个鬼。
虽然她求知欲强烈，但对方没主动开口，她有点怂怂的不敢问。
神妖仙，固然好，哪怕是外星人也能接受，就怕是鬼。
不问，是一层自欺欺人的保护壳。
下桥，桥下水中那些张牙舞爪的鬼手渐散，或远游，或沉入水底，水面又如天空之境。
唐年年小心翼翼往水中一照，她眉心竟多了一枚火焰标痕。
赤橘色，鲜艳夺目，有点好看。
光光抢在扶伯伯话头前，先一步解说，每个信使入遗拾界，眉心自会生出火焰标痕，是身份的象征，遗拾界的官方认证，好处多多，以后自会晓得。
扶伯伯掌心一摊，出现个印着火焰logo的古旧木匣子。
“这是个百宝箱，可储万物，也可随意召唤你需要的工具。切莫丢了。”
巴掌大小的木匣子，唐年年如捧圣旨般接过。
桥尽头是一扇沉重与沧桑兼而有之的石门，绕着二两轻雾，门口凿着三个篆体字“遗拾界”。
遗拾界，超脱五行的异界。不在天地人三界的一处空间。
唯有圣火信使，提灯可入。
先前扶伯伯吸着第三罐旺仔跟她提过。
石门自行开启，伴着古朴拙笨的吱吱声，门外自成天地。
霞光下，一半城镇，一半森林。
遥看，城镇无人烟，马路上跑着不少大小动物，猫狗松鼠黄鼠狼，某家的窗户口探出一只鹰头，街角店铺内走出一只小老虎。
城镇建筑奇奇怪怪，类型各异，像是把万千城镇建筑，杂乱无章汇聚到一起。
而另一半森林有白雾萦绕，郁郁葱葱的树冠延伸到海的一头。
站到高处，能望见群山和孤岛相交，霞光与水雾缠绵，鸟儿成片飞过，啾啾有鸣。
扶伯伯意味深长：“这里，就是遗拾界。”
唐年年看得眼花缭乱，心绪沸腾，“我的任务是什么？”
“早发你手机上了。”
唐年年翻出挎包里的手机，果然一早收到扶伯伯微信发来的图片。
是一只兔玩具，粉色，旧旧的，兔嘴脱线，耳朵半残，眼睛发乌，四只脚也磨旧了。
扶伯伯见小丫头拧着眉头，正拿手指头放大手机上的图片，他抬手拍拍飞在半空中的光光的屁股。
光光抖抖翅膀，瞬间幻做仙鹤大小，唐年年专注手机屏幕上的满格信息格，“天啊，这里不是超出三界的异界么，居然有信号。”
光光解释：“你加了扶伯伯微信，你的手机在此处才有信号，界内界外时间，自动生成转换。”
扶伯伯抓住少女手腕，纵身跃上光光的脊背。
光光挥着半透明翅膀，掠过城镇，跨过森林，向霞光万丈的深处飞去。
扶伯伯说，光光在此界，可充当飞行工具及路线导向，辅助信使完成任务。
目前，唐年年的第一个任务是，找到兔玩具，带出遗拾界，送回主人身边。
光光驮一老一少，落在一间乡下宅院外。
院里头三间平房，门侧搭着个鸡棚，墙角有个小菜园，一口老井。小白菜长势喜人，番茄缀满枝头，瓜棚的绿瓜挂着露珠，菜园中央站着个披着黑窗帘，手拿三角叉的稻草人。
除此，院中还有一颗落了小半个院子残花的花树，至于是何树，唐年年不认识。
扶伯伯道：“兔子就守在这宅院内，你去找到它。”
说完，麻利翻身上了墙头。
唐年年：“……”
这身手……他那拐杖，纯摆设吧。
扶伯伯：“站得高，看得远，让我瞧瞧你是怎样收服一只兔子的。”
你眼皮黏着呢，可是个货真价实的瞎子，拿什么看？
唐年年心里嘀咕，但不敢说出来。
她随手推开小院的栅栏门，踩着脚下火红的残花，问道：“一只布偶玩具兔子，还用收服？成精了不成。”
有些掉漆的房屋门里，是乡下人家屋内特有的摆设，简单干净。
唐年年一眼就看见瘫在旧沙发上的粉色兔子。
她笑着走过去，刚要伸手拎兔耳朵，兔子率先乍耳，眼睛一睁，后退一蹬，跳上窗台。
唐年年怔了一瞬，转身往屋外跑，“妈呀！玩具兔子活了，诈尸啦，救命啊啊啊啊啊啊……”
墙头上的扶伯伯：“……”
半空飘着的光光：“……”
扶伯伯连叹三口气，坐墙头上，翘着二郎腿说：“要有那么容易，还要灯使干嘛。你得逮住它。”
唐年年望一眼，窗户口探头探脑十分警惕盯着她的兔玩具，说心里话，“我不敢啊。”
扶伯伯有些生气，拐杖戳墙头，“烂泥扶不上墙，那么软的布偶兔子，咬人不疼的。”
光光煽翅膀，鼓气：“不怎么疼的不怎么疼的，小主加油。”
一句烂泥扶不上墙，有些刺痛唐年年的自尊心，她缓了缓，往手心里淬两口吐沫，“那么，好吧，我逮。”
兔子上蹿下跳，整个屋内弹跳好几圈，唐年年累得扶墙，叉腰喘粗气，“这哪国的兔子？修了几百年了，比真兔子还不好逮。”
光光变小，飞进屋内指导主人，“万物有灵，执念作魂。兔玩具承载了主人的思念及执念，已化实形。它是兔子，兔子天性胆小又跑得快，主人你最好不要让兔子跑去屋外，那样难度会更大……”
光光刚说完，唐年年一招饿虎扑兔，扑了个空，兔子从窗口跳到院子。
唐年年气喘吁吁追出去，围着小院与兔子来回跑圈。
兔子跳上鸡棚，棚里走出一只炸毛老母鸡，护崽一般护住身后的兔子，并向唐年年发起攻击。
唐年年被老母鸡追得满院跑，墙上的扶伯伯气得哆嗦，“一个老母鸡而已，你一脚就能踢开，跑了多少圈了，不累啊。”
光光劝导扶伯伯，“淡定淡定，小主新手上路，需多点耐心和关照。”
唐年年被老母鸡追急了，按扶伯伯指示，一脚踹过去。
老母鸡转回鸡棚，战败。
唐年年抹了把额头的汗珠，又盯上逃到瓜棚下的粉兔子。
唐年年撸袖子，雄赳赳气昂昂冲向菜园，小样，还整不了你了。
兔子跳到番茄秧下头，唐年年的铁砂掌，劈过去的一瞬，一旁的稻草人拔地而起，瞬间风起云涌，黑色窗帘做成的披风飒飒作响，稻草人手中握着的尖尖的三角木叉，直朝唐年年刺来。
幸好唐年年反应快，就低一滚，躲过一叉，意识到稻草人也活了，且杀伤力惊人，她扭头冲墙上的扶伯伯投去震惊且求助的眼神。
扶伯伯解释：“这是兔子的家，精神之家，魂之所居，此宅相当于兔子的安全结界，此处一切皆为兔子服务。你闯了人家的一亩三分地，还要逮人家，人家肯定不待见你，你要避开稻草人的攻击，想办法逮到兔子，只要出了这个院子，你既安全，稻草人是出不了院门的。”
稻草人的叉子，再次亮在头顶，唐年年哇哇乱跑，“它们都服务兔子，谁服务我呀，扶伯伯你看着不嫌事大，你倒是下来帮帮我啊。”
扶伯伯看少女一通毫无章法的乱跑，恨铁不成钢，“你以为我有这个闲情逸致每次都要陪你入遗拾界完成任务么，因第一次收你这种智商和胆量的灯使，才特来指导，只这一次，日后，你得自己完成任务。”
稻草人出手快准狠，一木叉落下，入土三分，番茄秧都被连带扯断，险险躲过的唐年年惊道：“会死人的，不会死，也会受伤的吧，你们这样看着不好吧，还有你，光光，不是会放电么，电它们电它们。”
光光抱歉道：“我乃灵物，遗拾界不敢妄动，牵一发而动全身，可能会致使屋宅坍塌，兔毁人伤，一切得靠主人你自己。”
“主人，稻草人每隔两个小时会自行回到菜园休息，小主你要加油。”
眼瞅着主人又被举着粪叉子的稻草人疯追了一圈，光光提醒，“主人，匣子，你可以从匣子里召唤铠甲，抵制稻草人的攻击。”
唐年年趁机从挎包内翻出匣子，仓惶掀开匣盖，连声喊：“盔甲盔甲盔甲。”
一套银色盔甲自匣内飞出，瞬间幻大，精准无误套在唐年年身上。
不但有盔甲，还有坚硬头盔。
唐年年凿凿胳膊，摸摸头，感觉瞬间化作奥特曼，这安全系数爆棚，这下不怕了。
稻草人手中木叉刺过来，一阵木质撞击金属声响后，唐年年一点疼痛也没有，但仍被稻草人的冲劲带了个趔趄，移步间摔倒。
稻草人的木叉，如雨点般落下，叮咣声中，唐年年由心慌惧怕变得越发平静，刚开始还抱头躲避木叉的攻击，到后来，干脆躺平，一动不动，任由稻草人来回叉。
反正又不疼。
光光扑棱着翅膀靠近，满头问号，“主人，你在干嘛。”
唐年年心不跳，气不喘，“既然两小时后它自行休息，那我还奋斗什么，等它叉俩小时，我就赢了。”
唐年年暗中为自己的英明点赞。
扶伯伯不忍直视，心慌气短，胸口发闷，“你的意思是让我老人家在墙头上看你躺俩小时是么。”
光光飞去安抚暴躁老人家，“自己选的灯使，跪着也要看完。”
扶伯伯气得吹胡子，冲地上躺尸的少女吼：“我知道你怂，不成气候，没想到不成气候到如此田地，你赶紧给我起来。逮—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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