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罗门弟子（4）

北魏孝明帝熙平元年三月。&1t;/p>

        在北魏帝都洛阳牡丹竟放、春色满城的暖春时节，西北三千里之遥的阿尔泰山南麓还覆盖在茫茫白雪之中。连天接地的泰加林从千丈高的山腰处向山下铺排开来，自西向东延绵不绝、莽莽无边，像是给这座雄浑的山脉佩扎上一根深绿色的宽腰带。&1t;/p>

        阿贤舍双手托着锁链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在最前面。赤裸的双脚冻得血红，翻开来的皮肉渗出红黄色血水，缘着脚印的雪沿处晕染开来，似雨打桃花，红泪斑斑。他高耸的鼻梁下挂着两根尖尖的冰柱，浓密的络腮胡须缀满了冰碴。长达两尺的赭红色头用一根牛筋扎起，胡乱地甩在背后，在寒风中飘摆。碧绿色的眼珠深深地嵌入眼窝，犀利的眼神扫过山峦、森林和雪野，脸上没有一丝表情。&1t;/p>

        他像是一匹狂傲不羁的苍狼。锁链更加烘托出狼的狂野。&1t;/p>

        他的身后跟着一支长长的队伍，那是他的部落。日后他将这个部落命名为“突厥”，意即战盔。远远看去，阿尔泰山的主峰像是一只扣在天际线上的战盔。他和他的部落将在这只战盔下繁衍生息，并重新崛起。&1t;/p>

        队伍由五百个家户组成，人数约三千。&1t;/p>

        骑马的柔然士兵稀稀拉拉地分布在队伍的两侧。长长的弯刀蹭到马镫，出叮叮当当的声响，从连衣毡帽里呼出的热气在空中拉出一绺白烟。他们奉命押送这群奴隶来到战盔山下，为柔然的君王和贵族打造兵器。山里有高品位的矿石以及烧不完的木炭。&1t;/p>

        原本在阿尔泰山北部草原上过着诗意般生活的阿贤舍部落，因为拥有高的冶铁技术以及锻造兵器的本领，而不幸成为柔然人的猎物。部落的大部分人战死，剩余的三千人被迫迁徙到山南，成为柔然人的煅奴。&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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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六年后。部落领、千人长阿贤舍已经病故。部落的人口增长到万人。他的孙子阿史那成为万人长。突厥人称万人长为“土门”。&1t;/p>

        夜幕降临，阿史那土门带领整个部落的四千名成年人，包括女人，悄悄地打开了一座山洞，取出三十多年来他们积攒并隐藏起来的最好的战刀。阿史那高高举起一把带有狼头铭纹的五尺弯刀，寒光投射到潮湿黝黑的石壁上，照亮四千张复仇的脸庞。杀气在山洞里弥漫，似乎要掀掉整座山峦。阿史那的弯刀向前一指，武士们冲向柔然的兵营。四千人黑衣黑甲，寂静无声；四千把弯刀寒光闪闪，奋勇劈杀。像狼群在黑夜里围猎鹿群。&1t;/p>

        在随后不到一年的时间里，阿史那土门和他的四千名武士，高举苍狼战旗，将柔然人屠杀殆尽，建立起突厥汗国，土门改称可汗。阿史那土门自称“伊利可汗”。&1t;/p>

        《周书?突厥传》记载汗国的疆域：“东自辽海以西，西至西海万里，南自沙漠以北，北至北海五六千里，皆属焉。”&1t;/p>

        ******&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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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过了一百九十三年。唐玄宗天宝四年。突厥汗国在内讧中灭国。其中的一支部落迁徙到甘肃崆峒山下定居。他们收起苍狼的旗帜和祖传的弯刀，重新支起铁砧，架起风箱，燃起炉火，为周边的村民打制农具和生活用器。偶尔也为江湖游侠打造几把趁手的兵器。这群柔然煅奴的后人，如今成为中土大唐自由的打铁人。他们是崆峒山下第一批手艺人。&1t;/p>

        在他们支起铁砧整整一百年之后，唐武宗会昌五年。崇信道教的武宗下达灭佛令。短短数月，四万五千座寺院、招提和兰若被拆毁，二十六万僧尼被遣散和屠杀。&1t;/p>

        静净上人看一看东面马鬃峰上那一片金碧辉煌的道家“九宫八台十二院”，再最后看一眼脚下余烬未灭的崆峒禅寺，揣起自己的心血之作《空洞功法》，默默地走下翠屏峰。&1t;/p>

        泾水河缘着翠屏山南麓向东流去。北岸的胡铁镇像一颗璀璨的明珠镶嵌在山与河的怀抱之中。小镇因铁艺而兴盛，也因铁艺而闻名。铁艺人的装束和口音显示他们是地道的西北唐人，只是那深目高鼻的外形在中土人中格外显眼。&1t;/p>

        一道寒光从茶馆门帘的开隙处掠过，耳畔飘过一声“嘘”的声响。静净上人放下刚刚端起的茶碗，起身走到街上。对面铁匠铺里炉火彤红，一位满脸络腮的粗壮汉子正在试刀。门口摆开十几捆芦苇，每捆约成人腰围般粗细。他双手挥刀，接连斩过五捆芦苇。围观的人只见到五次闪光，听到五声“嘘”响，芦苇立在原地不动。汉子刀交左手，用右手一一提起芦苇的上半截放到地上。被斩断的茬口光洁如镜。人群中爆出震耳的掌声。&1t;/p>

        静净上人没有鼓掌，他点点头，脸上现出赞赏的神情。&1t;/p>

        “大师傅，想试一试么？”汉子举起刀朝静净上人高声喊道。&1t;/p>

        人群闪开一条缝。&1t;/p>

        静净上人微微一笑，走过街面，“烦请师傅将三捆扎成一捆。”&1t;/p>

        汉子微微躬身，双手托刀举与胸平，将刀递给他。然后用粗麻绳将三捆芦苇扎在一起，上下两道，置于街心。&1t;/p>

        静净右手持刀，左手立掌，微闭双目，默默地念诀运力。街两面铺子里拥过来观看的人群将他团团地围在中心。&1t;/p>

        一道耀眼的光芒由街心向空中闪现，屋脊上的灰雀扑楞楞惊起四散。那捆粗大的芦苇轻轻地摇动了一下，但没有歪倒。静净什么时候是怎样出的手，人们没有来得及看清。&1t;/p>

        他向汉子示意一下。汉子走过来抱下芦苇捆的上半截。人群一片惊呼，随即掌声雷动。&1t;/p>

        静净用左手拇指拂一拂微微起毛的刀刃，轻轻地摇摇头，将刀交还给汉子，转身走进茶馆。&1t;/p>

        人群散去，街面重归平静。&1t;/p>

        喝完茶，静净上人朝泾水河边走去。身后传来汉子的声音：“大师请留步。”&1t;/p>

        静净上人转过身来。&1t;/p>

        汉子面带神秘的笑容，真诚地说道：“还有一把快刀，大师可否一试？”&1t;/p>

        静净上人随那汉子进入后堂。后堂的院子颇为宽敞，青砖铺地，两侧立着许多芦苇捆子。看来这里也是试刀之所在。&1t;/p>

        过了一会儿，汉子从里屋走出，手上抱着一只向内翻毛的獭皮软袋。他将口袋轻轻放在廊下的桌子上，解开扎绳。他用两根指头捏住獭皮口袋的底角向外拉，那口袋寂静无声地轻轻滑出，露出乌亮的驯鹿角刀柄和光可鉴人的黑金木刀鞘。刀柄与刀鞘都是乌金色，像是合体的一把竖琴。&1t;/p>

        汉子放下手中的獭皮口袋，后退一步，向静净上人谦让地一笑。&1t;/p>

        静净左手抓起刀鞘，右手缓缓地抽出刀身，寒光闪闪，冷气逼人，长廊下的阴暗被一扫而空。弯刀长约五尺，足足比刚才那把刀长了一尺。刀面上的铭纹精致生动——一匹苍狼的狼头。&1t;/p>

        汉子这时候已经将三捆芦苇扎到了一起，置于院子的中心。&1t;/p>

        静净上人运足气力，挥刀朝芦苇斩去。芦苇捆纹丝不动。汉子走过来抱下上半截，茬口处整齐光滑，似薄刀切面、净水涮石。&1t;/p>

        刚才的挥刀一斩，静净感到像是在空气中划过一样，几乎没有什么阻力。再看刀刃，一如刚刚从刀鞘中抽出来一样寒光闪闪。&1t;/p>

        “好刀，好钢！”他不禁出由衷的赞叹。&1t;/p>

        “大师可识此刀？”汉子从静净的手中接过刀。&1t;/p>

        “从形制和铭纹来看，当是汗国的兵器。”静净伸长右臂将刀举到远处，仔细端详，“本朝初年在与突厥汗国的冲突中，还有此刀的纪录。”&1t;/p>

        “正是。”汉子略带碧色的双眸现出骄傲的神色，“三百年前，伊利可汗就是凭借这把刀创建了突厥汗国。苍狼是汗国的旗徽。”&1t;/p>

        “哦，这么说师傅也是那声震宇内的‘煅奴’的传人？”静净一边说一边看看那汉子的眼睛。&1t;/p>

        “搬到此处，我已是第六代传人了。”汉子将弯刀插入刀鞘，“小民世代以此为业。只是大唐承平日久，刀剑无用，农具有需……”&1t;/p>

        “师傅是想为此刀寻找一个新的去处？”静净上人原本想告辞。&1t;/p>

        “大师是否有意？”汉子倒也直接。&1t;/p>

        “此等宝刃可遇而不可求。不过……”静净沉吟了一下，似乎有些犹豫，“此刀杀气过重，有些阴森。不知师傅可否改制？”&1t;/p>

        “祖传的技艺，改制刀剑也是常有的。”汉子又将弯刀抽了出来，“大师是想改成……？”&1t;/p>

        “出家人以修身养性为主，不以杀伐为业。”静净接过刀，“改成一柄五尺长剑，剑柄仍旧用原来的驯鹿角，剑鞘重做，材料还是采用黑金木。鞘与柄颜色一致。”&1t;/p>

        “那将是一柄重剑，”汉子点头承应，“重心会稍稍前移，一般人怕是挺举不便。”&1t;/p>

        “另外一点不知师傅可否……”静净上人盯着刀面上的苍狼铭纹。&1t;/p>

        “哦，工钱你尽管放心。”汉子说话爽直，“我们也算是百年老铺了，一向公道。”&1t;/p>

        “不是这个意思。”静净上人笑一笑，“我是想保留铭纹。毁掉弯刀原本可惜，若是能保留铭纹，也算是对苍狼古刀的一种纪念和传承。”&1t;/p>

        “这个不难。只是平时很少做而已。”汉子为刚才的误解有些难为情，“当年的錾模都还在保存着，镶上铭纹不难。”&1t;/p>

        “那就有劳师傅，十日后我来取剑。”静净将刀插入刀鞘，双手合十，“多有打扰。”&1t;/p>

        “请放心。”汉子让一让身，“大师慢行。”&1t;/p>

        静净走出去两步，又折返身来，从口袋里摸出一块马蹄金放到桌上，并无言语，再次双手合十，转身离去。身后传来汉子的感叹声：“重了，太重了，多谢大师！”&1t;/p>

        ******&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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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静净上人沿着泾水河岸向下游走去，来到马鬃峰轩辕谷的深处。这里已经属于崆峒山道院的地界，鲜有唐军的打扰，寂寥幽静。&1t;/p>

        背山面水的断崖上有一处看起来不大的洞穴，离地五丈左右。静净脚点石缝，接力两次，轻松攀了上去。洞穴比下面看起来要宽大许多，足可以供十几个人居住生活。几天来，寺院被唐军焚毁后风餐露宿的日子总算可以暂且结束。&1t;/p>

        十日后他取回那柄剑，仔细端详，很是满意。精钢的色泽以及剑刃的锋口，完全保留了原刀的风貌与品质。铁艺师傅特意将狼头铭纹做旧，看起来古风朴朴。由苍狼刀改制而成的“煅奴剑”从此陪伴他在轩辕洞里度过五个春秋。&1t;/p>

        五年后，唐宣宗大中四年，教禁解除，静净上人重修崆峒禅寺。这五年里，《空洞功法》的第三部《灵诀》精研完成，煅奴剑与空洞功融合交汇，奠定了静净上人的一代宗师地位，并将由他的后世弟子在七百八十多年后的龙虎山大会上震撼整个武林。&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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