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番外3
秦其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当老师。
他自小头脑聪明，喜欢待在角落不声不响，却回回考试拿满分，这让农民出身的父母又惊又喜，把他当成小镇里的神童，传说中的文曲星转世。
家里很穷，一间自建的土坯房，但父母砸锅卖铁也要送秦其上学，好在他成绩一直优秀，即使没有省城的户口，也不用多交择校费，就这样来到陌生的城市，成为重点中学“清北班”上年纪最小的学生。
学习上没有问题，生活上却未必。
秦其一个季节就只有一套衣服，春天穿牛仔夹克，夏天是一件短袖衫，秋天是长袖衬衣，冬天是一件军绿色的旧棉袄。其他季节倒还好，当天穿的衣服放学之后洗干净，挂在阳台晾一晚上就干了，第二天照样穿。
但冬天就不行了。
到了冬天，棉袄一下水就变得沉重不堪，被冷风冷雨吹一晚上，第二天早上还挂着冰碴子，他裹着一件冰冷的棉袄，发起了高烧。
秦其的生活费十分有限，只够一日三餐，如果买药就吃不起饭。自然而然地，他没去看病，硬生生扛了过来。只不过，生病的那几天，他头重脚轻，浑身无力，再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清洗那件唯一的旧棉袄。
他像往常那样早早到了教室，从进门开始，接到了很多嫌恶的视线，他有些迟钝地坐回座位，没意识到原因。他在班上没有朋友，一般来说，旁人的情绪都和他没有关系。
直到同桌捏着鼻子喊了一声，“你衣服好臭，你不洗澡不换衣服吗，好脏！”
秦其一时没反应过来，等真正听清这句话，他一张脸涨得通红，像是从天而降一把铁锤把他砸得头昏脑涨，两片嘴唇也焊死，怎么也说不出话来。不过，他也没什么可以辩解的。
煎熬的一天终于过去，等到教室里所有人都离开，秦其脱下棉袄，在寒风中打了个抖，狠心把它丢进了垃圾桶。
他一路瑟瑟发抖地往宿舍走，刚走到楼下，又掉头跑回去，从垃圾桶里把那件棉袄捡了起来。他慢慢把上面沾着的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拍下来，灰尘扑簌簌地掉，他也不能免俗地流下两滴眼泪。
他重新往宿舍走，走到半路忽然被人拦下了。
拦住秦其的是一个女生，是班上的班长，看方向，估计刚从女生宿舍出来，散着头发，戴了一个彩色的毛线帽，手里抱着一件鼓鼓囊囊的东西。
秦其停下来，不知道她有什么事。
女生把手里的东西递到他面前，什么也没说，纸袋里飘出一点帽边的羽绒。
操场上传来跑步的声音，宿舍楼上也有说笑声远远传来，这条黑乎乎的路上只有树叶在沙沙摇动，两个人面对面站着，没有谁出声。
秦其转身要走，女生也不着急，就慢慢跟在后面，两只胳膊依旧抱着纸袋。
这无声的僵持结束于宿舍阿姨的一声喝止，秦其最终还是接了过去，女生掩着嘴笑了一声，倒退两步，小跑着离开了。
第二天，秦其换上了一件黑色的羽绒服，色泽很好看，却宽宽大大，不太合身，像是从某个叔叔伯伯的衣柜里翻出来的，好在非常保暖。他握着笔写字的时候，再也不用停下来搓搓冻僵的手指。
冬天很快过去了。
秦其接连不断参加各种竞赛，大的小的，反正只要学校有参赛名额，名单里面一定会有他的名字。
高二开学刚过一个星期，班主任把他叫到办公室，告诉他，你被某某大学破格录取了，那是鼎鼎有名的，连八旬老人都知道的顶尖学府。
他借了班主任的电话，语无伦次地给父母打电话报喜。
办公室外有人敲门，女班长抱着作业走进来，看见秦其，依旧是那样轻轻柔柔地笑，偶然在办公桌上瞥见一张录取通知书，她小声说了一句，恭喜你。
秦其去了首都读大学，实在是穷山窝飞出了金凤凰，父母高兴得眼泪都流下来，在村里摆了三天宴席。
等到又一个六月来临，秦其犹豫很久，才拨通了草稿本上留下了一串电话号码。他忐忑地祝她高考顺利，女生沉默了一会儿，才告诉他。
“我生病了，休学在家已经有一段时间，今年的高考……我应该参加不了。”
秦其一向不善言辞，他在空阔的广场上来回踱步，最终也只是说：“那，以后再参加也是一样的，反正，我……”
反正我会等你。如果她反问一句，你等我干什么？他该怎么回答，他回答不了。
秦其没有说完那句话。
又过了一个月，秦其再打电话过去，号码变成了空号，趁着暑假，他慌慌张张去问班主任，班主任说道：“噢，你说沈筱啊，她应该是搬家了，听说是病不好治，去大城市碰碰运气，唉。”
秦其没有理由、也没有资格再多追问什么，他对老师道谢，转身离开了走廊，过道里的风扑面而来，把衣袖吹得鼓胀，他好像是一无所有的一个人。
再一次见到沈筱，是在大学课堂。
和多年前同样作为学生一起听课不同，这一次，只有沈筱坐在下面，授课的人变成了秦其。
他这些年一路连读，无论是质量还是效率都把同龄人远远甩在后面，现如今，他是最年轻的博士，也是最年轻的留任教授。
下课之后，沈筱慢悠悠地收拾起文具，秦其也继续留在教室整理教案，一本笔记本翻来覆去地看。直到所有人都离开，他们一前一后离开了教室。
“秦其老师，”沈筱似乎心情很好，说话的语调很轻快，她说道：“真是不可思议啊。”
秦其笑了笑，他问道：“你现在……身体怎么样了？”
沈筱迟疑了一下，说道：“好多了。”她很快又重新笑起来，“不过，秦老师，你很低调啊，如果不是被室友拉着来听选修课，我都不知道，这门课是你教。”
秦其忍俊不禁，“你又不在数学系。”否则怎么会现在才碰见。
大学的林荫小道和中学的林荫小道似乎没有太大的差别，至少秦其没有感受到不同，无论是当初，还是现在，他都觉得光线明澈，照得脸庞暖洋洋，心里也十分温柔。
后面的事谁也没有料到。
莫名的污蔑、飘散的流言，强硬灌入耳中的荒唐可笑而又难听至极的传闻。
沈筱的父母先一步找到了秦其，毫不客气地嘲讽他，痴心妄想，道貌岸然，“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是个什么出身。”后来又涕泗横流地恳求他，“我们家女儿受不了这个，她听不了这些攻击，你，你要做点什么啊！”
明明是子虚乌有的事，什么师生恋情，什么高校不伦，但凡有一丝能站得住脚的证据，秦其都不会觉得这么悲哀。
秦其接受了学校的处分，离职离校，打包起轻飘飘的行李，离开了这座城市。
沈筠又一次被父母带回了家中，她哪儿都去不了，谁也联系不上，站在窗边，偶尔打开窗缝，希望捕获到一点流逝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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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秦其有点私事要处理，整个下午都在外奔波，到了晚上才想起有笔记落在办公室里，只好匆匆赶回学校去拿，时间挺晚了，高三年级都已经放学，教学区一片漆黑。
他脚步匆匆地穿过楼与楼之间的长廊，冷不丁在余光里看见了石凳上的一个黑影，是班上的一个学生，翟柔，大多数老师都对她留有很深的印象。
秦其看看时间，折返回去问她：“放学很久了，你不回家吗？”
翟柔抬起头来，视线掠过他，却根本没看他，像是很茫然，望着虚空的某个点。
秦其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她答话，再看了看时间，干脆也在另一张石凳上坐下了。太晚了，她一个女学生，不能放任不管。
翟柔似乎是在等待，她在试图确认什么，直到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校园里彻底没有了动静，她才放弃，站了起来。
秦其跟在后面，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一起走到了校门口。
“秦老师，”翟柔忽然问道：“休学的影响大吗？”
秦其恍了一下神，他重复道：“休学？”
跨出校门，拐进一条光线昏暗的小巷，翟柔皱紧了眉头，“我妈妈非要让我办休学，让我去治病。”她厌烦道：“她自己怎么不去呢？”
秦其慢慢回答道：“休学也没关系……都会好起来的。”
翟柔一下停住脚步，冷冷说道：“你懂什么。”
她心里忽然又被愤怒占据，总是有这种人，自以为是，高高在上，什么都不知道，还要对别人做出评判、加以干涉。
秦其分明刚刚还在和她对话，此时却好像在出神，没留神翟柔已经停下，他继续往前走，手背拂过她的书包。刺啦一声，指甲撞在金属拉链上。
秦其很快说道：“抱歉。”
翟柔一怔，犹豫思索着什么，回头看了一眼，深绿蓊郁的梧桐叶中，闪出一点红光，是一个摄像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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