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茕茕孑立
百般转折，他终于来到这个院里。他知道城破了，也知道现在一探头出去，就是人头落地。他在院子的门前堆了一片重物，堆得死死的，还是害怕地看着头顶。
极度担忧之下他取了那个盾牌，不出所料，盾牌随他的控制散射出魔力护照，隔绝外界。他松了口气。
“回来了？”没有河东狮吼，用的是确凿无疑的语调，似乎早就猜到且正确率没得商量。
“回来了。”回答，沉默。
“我在，只要我还在，一定能逃出去，相信我。”他看上去很轻松，信誓旦旦。其实不然，一片胡话，方寸尽失。
“变异体算什么，来一个杀一个！”
“傻孩子，别乱想，”认为雅各丹难得温柔的他真是太天真了，“想也没用，修炼去，起码有盼头！”
“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假如没有头绪，做什么都是徒劳？”雅各丹拍拍他的背，“那换成纸上谈兵呢？”
空池雨低下头，双眼不由得用力闭上，深呼吸几口，抬头看向她，已是笑容灿烂：“是，妈妈！”雅各丹听到称呼神色并不讶异，放在他背后的手更加用力了。
帕加索斯历7月6日晚6时08分，闭门毁城，炮火淹没了这座古老的城市，碾碎千万年留存的光景，夷为平地。空池雨斜放在石桌边的盾牌自发护主，形成巨大的护罩，纵不知半径几何，高过屋脊，事后它碎裂成废铁。
先前日子里十分在意这让他能回忆起一些幼时残片的盾牌，原以为失去它会难过很长一段时间的空池雨在这下打击中居然庆幸摆放它在外。
失去了屏障，好在变异体意不在普通人，赶着速攻，没有一间一间屋子搜查。躲着躲着，万般惊险地无事。
然而，他没料想接下来的事，实在是一种自负。
帕加索斯历7月6日试攻无果，退回院中。
帕加索斯历7月14日试攻无果，退回院中。
帕加索斯历7月24日、27日、29日、30日试攻无果，退回院中。
帕加索斯历7月31日试攻无果，退回院中。
帕加索斯历8月1日，弹尽粮绝
他暴躁地推开雅各丹，但手上是无力的，甚至为了怕她摔倒，还在最后轻轻抓回。“砰”他重重砸上房门，伸手扶在散发难闻铁腥味的爬满红锈的闩，颤抖着咬牙顺着房门滑下，狼狈地抓着膝盖。他已经饿疯了，别人或许没事，但由于自身属性邪恶，失去理智的他根本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他只能将自己扣押。
“穷途末路？”他苦笑着喃喃，枯瘦的身体仿佛早已支离破碎，不归他所有。他有无数机会自己逃跑，但只要不是两人逃脱，就没有意义。他闭上眼，想到能和雅各丹同路，也许有些理解德吉的想法了。有时不是没有出息，不是傻，而是明知故犯。
他多希望最后一刻在她温热的怀里，闻着衣袖间古木般的好闻香气沉睡，可是不能，那只隔着一道门，其实也不错吧。双眼已经抵挡不住疲惫，他放弃最后的防线，任由不知名引线将之拖拽入无底的深渊，就像一个人的背影在黑暗中消失。他开始瞎想，脑子里杂乱播放着快乐的糊涂事。雅各丹在他刻意欺骗的偏帮下，身体状况远胜于他，此时生气地呼唤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同样的，他也喃喃着：“妈妈。”
“空池雨，翅膀硬了是吗？滚出来！”还是充斥威严的低沉嗓音，像鼓声，却有母性的慈和。“不。”他强撑着睁眼，调笑道。这是他第二次违逆，也必然会是最后一次。让我消失吧。他咽下了没说的话，愿意带着它们沉入深海。
我已经做得够多了不论是“联盟第一天才”还是“凋零之夜”，都是我啊。不知道完成了多少任务，也不知道救下多少人，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一辈子也没有违背自己的心所以这个救世主的任务，拜托了
所以妈妈，对不起，我还是让您伤心了
“空池雨你别假装没听见！老娘养你这么大临终前看你一眼都不肯，这就是你的报恩吗？假惺惺的道义，我这么教过你？擅打什么主张，你就是杀了我又如何？我有说过我介意吗？”
“如果不是我的意愿，算什么为了我？”渐渐地，声音软了下来，空池雨隔着墙也知道她的泪水足够在温热中淹没她的心。
所以哭吧，“累了就睡一觉吧。睡着了，就解脱了。”不知对谁说。
雅各丹的手搭在门上，似乎自嘲地低叹一声，她的眼前有空池雨，也有丈夫，有小凡奇，她越发温柔地落下了刀刃，剧痛与孤独的悲伤就像血沫，团团包裹她，她的心脏似乎被灌入苦涩的草药，大脑一片空白，眼前的黑暗淹没一切，冷汗从背后渗出，口中却越发甘甜，肋骨中间的最下端如同被一只魔爪生生扭转。
她在一片寂静中磕在地面，被心中的温柔蛊惑。梦中空池雨在给小凡奇喂汤，丈夫披着战凯道回家的平安，她坐在院子的正中央，手上刺绣花布衣，春光正好。
空池雨的双目猛然睁开，一片妖异的血红。他踉跄拽开门闩，犹如盯着甘泉般跪下舔|舐一地鲜血，然后顺着鲜血向上，双手轮流机械般撕扯，狼吞虎咽地啃食她的尸身她笑了，颤抖手臂用力向上，抚摸他的头，直到最后一刻。
他的本能已经把他本人的意识如同猎物看待，又或者，只是食物之一。本来他不会明白，偏偏最后一刻，他醒了。
他用修过不久的指甲不止地抠着自己的喉咙，鲜血淋漓，发出抽风机似的喘息，不停从口中流出半消化的残渣，酸臭难闻，从他嘴边，从下巴，从整件白衬衫流下。他想闭眼，又强撑着睁眼，因为他眼里除了雅各丹空无一物，所以只要雅各丹还在就好了。
【帕加索斯历9月16日
“你经历过绝望吗？”
“好巧，我也没有。”
“否则就不会在你面前。”
“但是看着你失魂落魄的样子
我很恼火啊！！！！”
空池雨定神盯着德吉，他的手狠狠地按在椅背上，虚弱的身体摇晃一下，他的瞳孔缩成状，握住椅背向身后的墙壁砸去。
“明明就是弱者，自顾不暇。”
“联盟撑不了多久，你想独善其身可以”
“趁早滚吧。”
是啊，自我嘲讽，最不顾情面。】
“空池雨，你过来，来我这。”那时她高大的身影让他害怕，于是畏畏缩缩地到了她跟前，“联盟现在这样不是办法，他们耗不了的。别去，退了，管他什么修罗，知道了吗？”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他的眼睛瞪得溜圆，他安静得很，第一次这么任性。
头摇得像拨浪鼓，摇得有点发晕。
“修罗”亚克逊是第一个发现他的属性问题的人，却完全不在意。由于爱才之心，是对他最温柔的人，可谓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更何况
“浑小子！”雅各丹是真气了，拽着他的小手，拽得他向前摔，“你知道那都是什么人物？人家没你一样，有你不差！”
更何况“不一样，我要让联盟永远撑下去！不，不是撑，我要让联盟”
他是任性的。
雅各丹什么也不求，把他辛苦养大。
他却始终渴望自己追逐的理想，忽略了最简单的，赚钱养家。
【“如果不怕死，你可以来我身边，加入组织。”他仿佛在做一场美梦，双眼还是睁着，还是看着德吉。德吉知道那一定不是看他，因为这样的眼神很明显地温柔，却与给他的温柔不同。仿佛时间定格的沉寂，最后他伸出手向前，抓了个空。然后他开口，“我要做的是”】
“让联盟永远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痛苦！”
“哎，你这小家伙，人小鬼大”雅各丹瞪了好些时候，那对清澈的眸子依旧坚定，他不知道那是怎样的决定，才让她退让下来。
雅各丹勉强算妥协地退了一步：“你给我准备好马上开始联盟、家里两头跑。我会给你训练，让那个什么修罗也安排着点。”联盟成员，高危职业。
她希望空池雨至少好好活着。
【“哪天你要是怕了，就走吧。”】
“哪天你要是怕了，就回吧。”
“回家家”空池雨像做错事的孩子那般局促不安，他的声音喑哑里带着不知所措。他抱起雅各丹，亲吻她的面颊，忽而疯狂地撞向地面，额头一片血肉模糊。他温柔地扬起嘴角，“回家，我们回家，不走了，再也不走，不走了，不走，唔我”泪水从骨节分明的苍白手指缝隙涌出，接连不断，顺着手啪嗒落地，血液从喉咙破碎的伤口聚成稠浆，化作细线渗入地砖的缝隙，他大口大口喘息着，发出如同抽风机的声响。“不走了啊”“空池雨，不准随便跑到城外边听到没有，谁知道你天天闯什么祸，要是你一个不好，
谁来给我送终？
“铁器一天一件不准偷懒，没好不许出门。哈？还想讨价还价？这可是你自己逞英雄，连工匠都不好好做，
就这本事还想救联盟呢？
“臭小子，谁说好今天完成两把匕首的？又溜出去玩？
今晚什么时候完成，就什么时候吃饭！
“站这！汤喝了再走！
我就看你喝完，不许耍赖！”
可是
“池雨你吃你的，我早吃过了。你出门那晌，
家里可空荡，我就熬粥喝了，现在还撑着呢。
“早上记得把干粮热了吃，
我醒来要是还看得见你就自己看着办。
“下次天黑还乱晃荡
门就不给你留了。
“又被欺负了吗池雨你也挺大了，还哭哭啼啼不像样，什么事大不了？大不了天塌了，
师傅帮你顶着！
“这个修罗还真是修罗，不懂得给小孩子轻着点吗？哎，来我帮你揉揉。说来你这个子长得太快，那时候你都还矮我不少，很快我都没法摸你脑袋了也好也好，
长得快好，长得快好。个子高，不容易被欺负。”
空池雨沉默许久，将雅各丹埋在院子的土中，站了起来。他此时的五官是扭曲的，他只能把理性留下，其余发泄。他犹如变异体，双手下垂身前，背弯曲，步伐不稳。
却一步比一步坚定地，来到门前。
孤儿院是冰冷的，他的幸福都是她给的。
“变异体，死！！！！！！！！！！！！！”
当他真的下定决心回家，放弃在街坊小巷中自幼熏陶出的天大愿望时，为时已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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