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永远不要小瞧一个早早做好计划的人。
事实证明，那份沉淀一年的逃亡计划是行之有效的，而且周遭同僚于平静生活中放松了警惕：伊达航在负重锻炼，研二在上网聊天，景光在练习做饭，半夜三更才回来的人就当不存在。
所以对着门口的监控摄像头晃了晃“晚归”的字条，松田阵平拿足车票钱就潇洒跑路了。
一天前与伊达航的对话到底在松田阵平心头留下了痕迹，情况不明的薛定谔状态让他只感觉抓心挠肝，在失眠一夜之后，松田阵平意识到自己必须马上解决这个问题。
他的酒鬼老爹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活着？活得怎样？
死了？死在哪里？
作为亲儿子，松田阵平觉得自己还是有义务去关心一下的。
其实这件事有更直接的办法，那就是跟降谷零摊牌，出于对同期和公安的了解，松田阵平相信这家伙肯定是有收集他们相关家属的信息的。
但这会不会有点太逊了？
想起往事不久的松田阵平小朋友决定自己单干一票！
选择性忽略了事后该怎么解释，反正不可能睁大眼睛，掐出小奶音，发出“啊咧咧，在网上看到这个警察跟我长得好像，名字也一模一样，所以决定跑到他老家围观一下”的宣言，并以为这样就能萌混过去。
他搭上列车，随意挑了一个角落坐着。
这个世界和十五年前相比已经发生了很多变化。
小孩子的阵平只顾低头专注于自己的兴趣，比起手机游戏更对智能手机本身感兴趣，拆卸狂人的外号可不是凭空而来，现在抬头看看周围，习以为常的高科技倒是通过对比瞧出了很多不同寻常。
然后很自然的，目光聚焦到了列车内挂的电视上。
一个穿着高中生制服的漂亮少女正在徒手爬学校，踩着窗沿扒着更上一层的楼间缝隙，没有任何安全措施，摇摇晃晃从一楼荡到二楼，再从二楼窜到三楼，眼看就要踩着上课铃准点翻进教室，却突然跳出来了流量不足付费观看的信息。
原来这只是为了宣传流量套餐拍摄的广告。
松田阵平抽抽嘴角，为现在的广告创意感到惊吓。
但那个小姑娘是不是真的能徒手做到那种程度？
反正从不怎么清晰的手指和腿部肌肉细节倒是可以判断出，这位小姐准是个练家子。
“啊，是兰酱！”
“我的天使！”
随着片尾放出，主演对着镜头露出偶像式的灿烂笑容，一些群众情不自禁的呼喊证明了这位演员现在的名气。
而紧跟着播报的是一条新闻快讯，大致内容就是“平成时代的福尔摩斯”工藤新一再破新案，还连带着不愧是“日本警察的救世主”等等一系列让人头皮发麻的名号。
虽然各种称谓夸张到让人有点不爽，但这样被宣传的年轻人应该是有真本事的吧？作为前辈就要保持心态平衡看着后浪涌来啊。
这样想着的松田阵平没有意识到自己现在才该被称作后浪。
和印象里对侦探推理相当狂热的群众反应不同，混杂在赞美颜值与智慧的声音中，某种咬牙切齿的碎碎念也占了不小比例。
“就是这个走运的小子……”
“竟然得了兰酱的青睐……”
“可恶可恶可恶可恶……”
很好，他现在又知道了一则八卦。
而这个时候有人朝松田阵平的方向看了一眼，嘀咕了一句：“这孩子的脸怎么和工藤新一有点像啊……总不可能是……不对他是卷毛……”
这个误会有点离谱了吧？
帅哥总是相似的？
松田阵平无语到不想解释什么。
接下来是新闻回放，正好这两天因为整理记忆的缘故没怎么关注新闻，松田阵平抬眼望去，就看到了一个眼熟的摩天轮，而它的座舱配色，到底是绛紫还是墨绿？
但他还没有看清，整个画面就暗了下去，或者准确来说，是整个园区的灯都灭了。
“近日xx游乐园大规模停电事件仍在调查中……”
“不就是个停电事故嘛……”
“可我听说死人了……”
“新版本是一场万圣节预演……”
“但的确有人受伤……”
看来这就是近日的大事件了，也不知道降谷这几天是不是在为这个案子加班。
松田阵平将此事记下。
还有那个摩天轮，的确在哪见过。
一站又一站，随着距离目的地越来越近，松田阵平不可避免地开始感到近乡情怯，哪怕电视上又在放着新奇广告和歌舞表演，也难以转移他的注意力，这个面对粉身碎骨的结局亦能表现得云淡风轻，坦然吸上最后一根烟的汉子，在小孩的躯壳之内微微战栗了。
生老病死，人生常态。
死亡能够放下所有，带着无法弥补的缺憾活下去才更为沉重。
松田丈太郎，前职业拳击手，因为在一桩谋杀案中被误认为凶手，被捕后错过了冠军赛，自此一蹶不振终日酗酒。
一个懦夫，他的父亲。
他的父亲强大无匹，明明处于文明社会，却成了捍卫原始野蛮的拳击手，在角逐力量的竞技场上屹立不倒的身影，永远是幼年时松田阵平无上的憧憬。
但一切都是曾经。
松田阵平自小有一股怒火，对随意倒下的父亲，对随意逮捕的警察，对随意栽赃的凶手，对随意评论的群众，他的怒火让他的性格满是尖刺，若非萩原研二是那种社交型人才，并且十年如一日地软化他的态度，他的身边绝不可能有什么朋友，也或许到最后他会选择引爆自身。
当然事实上松田阵平虽然怀着报复的愿望上了警校，最终却成了愿意为公众利益牺牲的英雄，人生如爆炸的烟火般光辉灿烂。
所以接到我的死讯，我的父亲又会如何呢？
“丈太郎，你的儿子真了不起！”
“你的儿子是个英雄！”
“为了看到最后三秒的提示，主动放弃了生机，极其崇高的牺牲！”
曾经松田阵平被称为“杀人犯的儿子”，现在松田丈太郎被称为“英雄的父亲”。
没有恋爱，没有结婚，最亲密的朋友同样死在爆炸中，整张关系网干干净净，最后所有的名与钱都落到了身为父亲的松田丈太郎身上。
媒体们蜂拥而至，只等来了三天闭门不见。
松田丈太郎在屋内喝得头昏眼花。
“好酒，好酒，不愧是最贵的酒！”
酒瓶滚落一地。
“啊！多么难得的酒！”
浑浑噩噩大半辈子的松田丈太郎酒醒了。
“像我这样亏空的身体还能做什么？”
他的拳早就挥不动了，他的骨头脆弱疏松，他的五脏六腑被酒精腌了个彻底。
“像我这样的废人……”
最后松田丈太郎就在原住址开了个健身馆，请最好的教练，配最好的设备，而他自己穿着普通员工的制服，负责打扫健身馆门口的空地。
“喂那边的年轻人！捡起你刚才随地丢掉的垃圾！”
本来坐在门口长椅上闭目养神的老头一跃而起，七十多岁的嗓音称不上中气十足，但也强硬有力，迈着急促的步伐，举着扫帚朝那个小年轻奔去。
“哇，对不起！对不起，松田先生！我这就捡起来！”
年轻人惊恐地捡起垃圾，塞进垃圾桶，然后转身跑路。
“对不起！”
松田丈太郎没有去追击，站在原地，高频率地呼吸。
良久，他侧头看向松田阵平：“原来不是我眼花，这里的确有一个小孩。”
喘着粗气。
“走丢了？还是离家出走？”
松田阵平开口道：“老头子，不如你先去坐着再说话。”
松田丈太郎瞪了他一眼：“不用你说！”
他把扫帚当拐杖，一步步走回长椅。
松田阵平慢慢跟在他后面。
这幅情景倒是让他回想起小时候也是这样坠在父亲身后，父亲披着属于他的旗帜，大踏步前进，他小跑着跟在后面，兴奋打量父亲开辟的世界。
松田丈太郎终于走到长椅处，一回头看见小孩还跟着自己。
“怎么了？”他思索片刻，“是没带手机打电话吗？拿去。”
松田阵平接过一看，老旧的翻盖手机，二十年前他用第一笔发下来的工资给买来寄过去的。
见他半天不动，松田丈太郎催促：“没见过啊？我没带那捞什子的智能机，这个也能打电话的，我有交话费。”
松田阵平胡乱装作按了几个键，又递还回去。
松田丈太郎奇道：“没见你说话啊？”
“我发的短信。”
“行吧。”老头又把手机揣兜里。
松田丈太郎闭上眼眯了一会儿，又睁开一丝缝儿来：“你怎么还在这啊？”
“老头子，”松田阵平斟酌着开口，“我会给你捡遗骨。”
“哈？”
“我说，我会给你捡遗骨。”
这回松田丈太郎完全睁大了眼，打量着他，随后嗤笑一声，那副模样确实和松田阵平时不时露出的拽样神似。
“还轮不到你小子，”他慢悠悠说道，“那笔抚恤金足够我躺在一块金贵地上了。”
“哦。”松田阵平有些冷淡地回应。
“不回去吗？你的家长来了。”松田丈太郎抬手一指，“真显眼啊，那头金发。”
松田阵平扭头一看，果然是降谷零。
一点都不意外他能找过来呢。
“去吧去吧，当个好孩子，别总让大人操心。”
松田丈太郎敷衍地挥手。
“也是奇怪……”等到松田阵平走出去了老远，遥遥地听到这么一段未尽之语，“怎么最近老是出现和阵平长得这么像的孩子……”
降谷零是开着他的马自达来的，松田阵平坐上副驾驶，给自己绑好安全带。
“放心了吗？”降谷零平静地问道。
“嗯。”松田阵平答道，“是我没想到的样子，好样子。”
“那就好。”
一时间车内只有舒缓的音乐和空调放冷气的声音。
“哦，对了降谷，”这个称呼出口也就是明着摊牌了，“我会负责赡养你的。”
“哈？”那张如同面具的笑脸逐渐冒出过去所熟悉的争锋相对的黑气。
松田阵平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
“我可不会厚此薄彼，毕竟你也算是我家的老头子嘛。”
“松田——”
“看路啊看路！前面有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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