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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公主现身


  大火是午夜时分燃起的,奉天城外这座建于武后时期的佛寺,不出半个时辰,就陷于熊熊火海。

  住持法坚带着僧众立在寒风中,眼见墙倒屋塌,耳听竹木爆裂之声,不禁涕泪横流,呼号不已。

  韦皋的堂兄韦平骑在马上,冷漠地看着这些僧人。他奉韦皋之命,在悄然出城、驰往西川张延赏处求援粮草前,一把火烧了玉明寺。

  韦平抬起马鞭,指着那徐徐倒下的高大檐柱,向法坚道:“尔寺与奉天城咫尺相隔,若陷于贼手,梁架斗拱这些可造攻城器械的木材,皆是隐患。韦将军心慈,嘱我烧寺时切勿伤得僧众,本将才勒令尔等出寺避难。”

  法坚闻言,心中气苦,但也无法。好在这韦平率军卒闯入寺院、驱赶僧众时,确实允许他们将御寒衣物带出,不至冻死在初冬的荒郊野外。待韦平一行走远,法坚遣散了书记、沙弥等人,带着自己座下几位弟子,朝化为灰烬的玉明寺叩拜后,往东而去。

  天边星子闪烁,枝头鸱鸮哀鸣,而法坚的心也不复释家素来的宁和平静。他盛怒之后,细细品咂韦平的话,在朔风针扎般的刺激中,猛然醒悟,想到了复仇的法子。

  他要去长安投奔西明寺的师兄,然后求见大秦皇帝朱泚。无论是德宗还是韦皋,都想不到,这位法坚师傅,平时不仅修行佛法,而且善工机巧。

  而此时的奉天城内,德宗正披着狐裘大氅,站在夜色沉寂的院中仰望西北方向的天空。铅灰的天际渐渐露出若隐若现的玫瑰色,然后变得通红,再复归黯淡。德宗知道,佛寺已毁。

  韦皋奏禀要烧佛寺这件事,德宗并无犹豫。

  和前几任帝王不同,德宗对于佛教和道教,皆无甚好感。加之韦皋言之凿凿,德宗不敢冒险,毕竟当年安史之乱时他已有“天下兵马大元帅”之名,虽然未曾亲临阵仗,但各地攻城时的器械武备,他还是听王府僚佐说起过的。和朱泚叛军就地取材造出云梯撞车、一举攻破奉天城相比,这位被困的君王宁可选择触怒神灵。

  毫无倦意的德宗揉了揉冻得通红的鼻头,忽然想起一事,问身边伺候的霍仙鸣:“那李司马无故失踪,延光公主那里可有什么异样?”

  霍仙鸣道:“老奴打探了,似乎公主的家奴次日又去令狐将军帐下纠缠,令狐将军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何曾知晓那日普王所呈报之事,直是拿延光公主的怪罪没有法子。”

  德宗怒气又起,用极为低声但已然丧失了君王体面的口吻斥骂了一句:“真乃宗室不幸,出了这等**。国难当前,如此不知羞耻。”

  又道:“卢门郎明白朕对崔仆射的心意了没有?”

  霍仙鸣是个老狐狸,恭顺道:“老奴蠢笨,实在不知卢门郎是否明白陛下的心意,但是,那次普王奏对后,老奴按照陛下旨意去做了,如今卢门郎已然知晓,崔仆射简直入了魔般要把他从相位上拉下来。”

  德宗面色由怒气沉沉转为微微得意:“那朕就耐心等着。”

  霍仙鸣所说的延光公主家奴,叫刘进,素来一直在延光公主与李万之间传讯。这几日他惶惶惴惴,仿佛打听不到李万的下落,公主便要把帐算在他头上一般。他也算个伶俐人,看出令狐建虽然此前与李万相熟,但尚未到刎颈之交的地步,加之大敌当前,这令狐将军忙着布防自己的神武军军卒,对于李万的离奇失踪实在无暇顾及。

  刘进办事不力,挨了延光公主一通训斥,被遣出府来,继续四处打听。正垂头丧气间,身后有人叫他:“刘十郎,借一步说话。”

  刘进回头一瞧,是普王府里的家奴、也是自己的同乡王增。王增将刘进拉到檐下避人处,耳语道:“十郎可是在替延光公主寻人?”

  “正是。”刘进一脸苦意。

  王增两撇老鼠胡子一翘,带着天机不可泄露的神色道:“可是彭州司马李万?这李司马,早已命赴黄泉。”

  王增的消息,通过刘进之口传递到延光公主这里,令这位有恃无恐的宗室贵戚勃然大怒。她想起了那个泽潞宋氏的模样,柔弱纤瘦,怎么可能取下李司马这个精壮男子的性命,她身边那个一看就有身手的胡姬,倒有可能。这些趁乱混进奉天的女子,德宗怎地任由她们胡作非为。

  若说对李司马多么痴情,延光公主还不至于。但她经历过马嵬驿之难,又先后死了两任丈夫,胸襟不免偏狭,如今又身居皇姑与太子岳母双重份位,很有些不容被玩弄于股掌的心性。她被疑怒冲昏了头,又带着急于探究真相的迫切,登时也不多想,叫手下备了肩舆,便往刘进所查知的宋若昭寄宿之处匆匆而去。

  此时已近申时,宋若昭和阿眉正帮衬着主簿的老妻生火做饭,准备一天中的第二顿晡食。在过去的两日中,若昭蜷在屋中昏睡,有时醒来看到阿眉的身影,或者哪怕听到阿眉在院中与主簿老妻说话,便觉得安心。李万遽然扑过来的凶恶嘴脸,德宗深不可测的天子威严,以及普王叫人不安的暧昧眼神,只是短暂地攫取了宋若昭的意识。当她恶梦几场后,阿眉淡漠但冷静的神情,反而显得亲切,将若昭拉出了惶恐。

  她二人正忙碌,门外一个细嫩的嗓音道:“宋阿姊与眉阿姊可在?小妹薛涛来拜。”

  已略有些偏斜的阳光中,薛涛穿着淡青色茱萸花纹的襦裙、外罩颜色发旧却干净整洁的沙红半臂,盈盈娆娆地立在那里。宋若昭微微一怔,这薛小娘子不过三日未见,怎地整个人都狠狠一变,虽头上戴着墨绿色帻巾,常服窄袖,是仆妇的装束,但初遇时伶仃困窘的模样荡然无存,眼下看来,那面貌神气,倒真是长安城出来的官家娘子。

  薛涛见到宋、眉二人恰在院落中,小女儿家的雀跃情态跃然眉间,欣喜地向二人奉上一个葛巾布包,道:“这是小妹在城下做杂役的酬劳,陇州军带来的糗粮,吃起来很香,没有怪味,小妹给二位阿姊带来尝尝。”

  阿眉倒不推辞,接过布包,道:“你不是寄宿于城中客邸为仆,怎地去了守城军中?”

  薛涛坦言:“那日幸遇两位阿姊,听到阿姊们议论城外佛寺巨木隐患,小妹便于当日求见了守城的韦将军,禀报此事。韦将军得知吾阿父乃官身,便多有照拂,遣吾去膳棚为役。”

  “嗬,原来是拿我二人所谈,去换了功名利禄。”阿眉笑道。她自负识情断事犀利过人,因此最不喜被糊弄,薛涛如此实言相告,她倒不觉得这小娘子的心机有何可厌,不过是求个生计罢了。

  宋若昭则恍然大悟:“昨夜天边有火光,难道是韦将军烧寺?”

  薛涛道:“正是,小妹清晨起来生灶,听过往的军卒议论,那佛寺叫玉明寺,被韦将军遣将士去烧了。”

  “那僧众何所往?不会一起烧死在里头了吧。”阿眉故意道。

  “怎会!韦将军仁心,自是叮嘱放火之前须遣散僧众,今早小妹还听说,有沙弥请求入城,来投奔奉天的亲戚。”

  阿眉见薛涛一脸认真,提到“韦将军”三字时,口气崇敬得紧,不由心中暗暗一笑。

  她料想薛涛怕是情窦初开,对韦皋生了心思,刚想揶揄几句,忽听门外呼喝声起,紧接着涌进两名窄袖袍衫的仆从,“啪”地推开背对院门的薛涛。薛涛身量未足,不免力弱,险些跌个跟头。

  三女尚未反应过来,延光公主已经由人搀着,面色铁青地移步院中。

  延光公主虽已人到中年,但姿色雍容端丽。因为发色乌黑,她喜欢梳披发单髻,让满头青丝充分展示。又因体态婀娜、肤白胜雪,便是如此初冬时节,她仍穿着露出大片脖颈的交领襦衫,下系高腰八幅长裙,裹着边缘饰有银貂裘毛的蜀锦披帛,一眼望去,宛然阳春三月长安东南曲江池畔的仙子美人,当真与这灰扑扑一片兵马刀光之气的奉天城格格不入。

  “谁是泽潞宋氏?上前回话。”一名家奴拿腔拿调道。

  “我识得你,”家奴话音未落,延光公主已经走到宋若昭跟前,森然道:“泽潞李抱真新认的义女,宋若昭。素来只闻得那些藩镇节度使喜欢收假子,一收就收得千人,这遥遥认领义女的,倒是头一回听说。更有风传,李抱真向陛下请奏,晋你为太子宫人,那岂不是,与我的女儿供侍一夫?”

  她此言一出,宋若昭脑中“咚”地一响,心道,厉害角色上门矣。前日御前,德宗饶她罪责,但令其不得言说分毫,眼下延光公主来兴师问罪,她也只能咬碎了牙不吭声。

  宋若昭低头跪在地上,延光公主上前伸手,抬起她的下巴。

  只见这宋氏也并不美艳绝伦,却眼如秋水、气韵出尘。

  延光豢养了不少低品级的年轻官员做面首,得意的同时也常有疑心,总觉得自己徐娘色驰,这些男子不过为着权势苟且逢迎。在长安时,延光曾暗中遣家奴监视李万日常出行,偶尔发现李万与年轻水灵的教坊女子往来,便定要将那女子买来、再卖去官家做婢女、断了李万的念想。她此次本为查究李万之死而来,也是第一次这么近地瞧清楚宋若昭的面貌,她亲自来寻衅,已是不顾身份之尊,此刻见宋若昭年轻灵秀,更是一股嫉恨窜上胸口。

  “如实与本宫禀来,你区区弱女,如何害死了李司马!”延光声音不高,但口气里满是狠厉之色。

  宋若昭下巴颏被延光掐得生疼,不由又仿佛陷入那日夜里被李万所迫、命悬一线的境地里。她本来还有些害怕,这跋扈无比的延光出手这般不顾身份,像个市井泼妇一般,令若昭也是由惊转怒,刚直的性子燃烧起来,竟是再吃痛,也不求饶,只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延光公主素来颐指气使,便是德宗见了也敬重有加,如何能在这小小民女前失了威风。她心性发狂,松开手指,一个耳光朝宋若昭的脸颊打去,直打得若昭的额头撞到院中井沿,登时皮破血流。

  延光狠狠道:“我大唐的命官,竟能不明不白地死了,也无人追究。那么本宫处置一个恶毒民妇,又有何不可。刘进,将这能耐通天的宋氏的双手砍了。”

  一旁的薛涛吓得呆若木鸡,但阿眉在此时此刻反而神识清明异常。

  宋若昭到底还是因与阿眉共过生死而信任她,昨日将那夜之事告诉了阿眉。因此,电光火石间,阿眉已经明白,眼前这宗室贵妇,便是与那面首李万有染的延光公主。从长安逃出时,阿眉是心如死灰之人,想着将王叔文等人安全送入奉天城、报了王侍读一贯的照拂之恩,便去逻些城找赞普认罪。但渐渐地,皇甫珩与宋若昭二人的缱卷之恋,让她从顾影自怜变成微妙的羡慕,奉天城内外如火热烈的战事,又让她血液里西蕃草原行国之人的豪情跟着燃烧起来。

  她想活下去,乃至能够如贵族般地活下去。

  她本来就是赞普的女儿呵。

  阿眉将宋若昭关于德宗厌弃回纥的说法记在了心中。她在盘算,如何能在大唐天子和西蕃赞普跟前都成为建功之人。护送皇孙李淳固然是一桩,但天子眼下更需要的是避免危城之围。

  阿眉谋划得很粗浅,尚不得要领之际,延光公主突然闯来兴师问罪、乃至要断宋若昭双手的局面,激得她将心一横。

  她上前挡在宋若昭跟前,掷地有声道:“殿下且住手,吾乃赤松赞普第五女,丹布珠。”

  她骤然亮明身份,在场的延光公主诸人和薛涛都是一愣。

  而门外适时出现的普王李谊,听到这胡女的话,也是大吃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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