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恶雪

“那个小黄人就是皇帝吗？”江采南口出狂言。

        “不要命啦！”嗅香捅了捅她的胳膊。

        一群小宫女缩在寝室角落，扒着窗户往主殿里头看。

        主殿里一道明黄色的挺拔高瘦的身影，如山石之间拔地而起的雪松，清冷而不失威严，又似一座大山般压得人喘不过气。只见那年仅二十岁的少年皇帝一头细软繁多的青丝尽数以冠冕束起，剑眉星目，薄唇轻轻上挑。这小皇帝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把玩着雕骨扳指，那双桃花眼却一刻没离开过沈凗之和她手里的那幅字画。

        二人神采奕奕地讨论着那幅字画，不一会就屏退一旁的宫女，关上了殿门。

        “这也没到晚上啊……”江采南的嘀咕被其他女孩兴奋却克制的笑声掩藏过去了。

        “娘娘总算得到皇上的青睐了。”嗅香把窗放下来，回头靠着墙偷笑。

        “哇！那我们以后是不是就可以有很多好玩的和好吃的了？”一时间几个女孩都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你们几个小孩可要注意一下，”织许插起腰，脸上却是止不住的笑意，“不要把你们的喜悦表现出来，也别对其他宫的小姐妹说什么，多说多错。你们可明白了？”

        江采南从善如流地点点头，其他人也跟着附和。

        正殿屏风后传来了一阵婉转的琴声，珠落玉盘，余音绕梁。

        沈凗之素手一拨，整首曲子都雀跃了起来。

        “娘娘弹的是什么曲子？”嗅香笑着问。

        “这曲子叫《月儿宫》，娘娘家乡盛南有名的曲子，自前朝一直流传至今。”织许的眼神放空了些，似乎陷入了回忆，“娘娘还在闺阁之中时就喜欢弹这首曲子，三年来还是没变。”

        “娘娘好像没什么不会的。”江采南感慨道。

        “其实也有，娘娘不善跳舞啊。不过这都是小事，我们家姑娘，啊不，我们家娘娘啊，会写字，会刺绣，会抚琴，会写诗……这不就够了嘛。”

        “沈姐姐小时候是什么样子？她从很小的时候就这么漂亮吗？”张良人冷不丁插了一句，把大伙儿吓了一跳，没人知道她是从什么时候来这里的。

        “娘娘您——”织许眉头一皱，恐是又要翻出来些落了灰的大道理。

        “哎呀，没什么不合规矩的！快讲嘛！讲嘛～织许～”张良人大力晃动她的胳膊，后者不得不喝口水继续讲下去。

        “要是说漂亮，那是从五岁起开始漂亮的……当然我不是说娘娘五岁之前不漂亮，只是五岁之前没有五岁之后那么漂亮，但是五岁之前其实也很漂亮，稍微比五岁之后逊色一点点罢了，就一点点，你们看我手啊——就大概这么大一点点——”

        “织许！”

        江采南捂着肚子开始憋笑，另外几个女孩也被感染，不一会儿连着张良人也跟她们笑作一团，大家都默契地不笑出声。

        “总之我家娘娘一直都很漂亮就是了……嗅香你笑归笑挂在我身上做什么？”

        绿浪被白潮裹去。

        江采南今日醒得格外早些，她先去打了些热水，就披着外衣坐在屋子里头，每次移动都轻手轻脚的，生怕把其他人吵醒了。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柜子，把里头的纸笔拿出来。这些都是她拿以前在劳墙干活时的月俸买的，制作非常粗糙，但好歹能写字。调来清和宫以后的月俸除了必用的以外都被她存了起来，留着以后出宫用。

        她搬来一个小椅子，站在上面才能和桌面保持一个对视力友好的距离。

        “皇帝好像爱上沈贵嫔了。”她一笔一划地写着，纸上便出现不太流畅的瘦金体。

        江采南还想再往下写点什么，但怎么也憋不出来。她习惯性地咬着毛笔笔尾，闭上眼。

        皇帝好像爱上沈贵嫔了……但是这爱又和之前宫人普遍认为的“爱”周修仪不同，不是不断往宫里送金银珠宝、山珍海味的高调，而是小心翼翼的，不为人知的。

        皇帝每次来清和宫只带着两个眼生的小太监，步行而来，不坐步辇。来的时候也是谈天说话，一起赏些字画，从不留下过夜或吃饭。如此一来，宫中除了自己人没有其他人知道皇帝对她的喜欢。

        他知道沈凗之喜欢前朝孙文和的画，不动声色地叫人寻来真迹，大晚上派了个小太监送过来，吩咐宫女将那画收好，明日再呈给娘娘。

        清和宫的大部分宫女们年纪尚小，弄不懂皇帝为什么这么做，索性也就不想了。织许对于此事似乎有什么高见，却不愿意说出来，有人偶尔问她几句，得不到回应便作罢了。

        江采南对皇帝是否真心喜欢沈凗之始终存疑，毕竟那些电视剧里的皇帝都花心得很。这个怀疑，在秋初被证实了。

        周修仪升为周昭仪。

        一时间宫人都有些慌乱。这周东黛本来就是个飞扬跋扈的女子，仗着父亲是先帝重用的大臣且小皇帝地位不够稳固就在宫中胡作非为，体罚宫人是家常便饭，如今一升位分，大家还怎么过日子？

        又有几个倒霉蛋中招之后，周昭仪竟然又在入冬前一天升为柔妃。

        给周东黛这样易怒的人一个“柔”做封号，也不知道暗地里有没有些讽刺。

        江采南想到这儿不禁眉头紧皱，心里想着要是这个周昭……柔妃能在宫斗中赶紧壮烈牺牲就好了。不过日记上当然不能这么写，要是被识字的有心人看了去可就麻烦了。日记上得写点低风险的日常。

        于是乎——

        “放纸鸢很好玩，明年春天也要放纸鸢。”

        她歪头思考了一下，又欢欢喜喜地加了一句：

        “我和朋友们一起放的，大家都对我很好。织许姐姐会带我们做纸鸢，嗅香和我站在同一手残党战线，沈贵嫔大方温婉，总是赏赐别人东西，张良人经常做有意思的糕点，何美人对谁都和和气气的，还会给我们唱歌听。第一次能有这么多朋友一起玩，我很开心。”

        “嘭！”窗户处忽然发出一声怪响。

        江采南吓得把纸上弄出一个窟窿般的墨点来，她赶忙把东西都收好，卷起袖子怒气冲冲地跑出去。

        她的怒火被外头的冷气浇灭了，又飞快地把袖子放了下来，打了个哆嗦。她四处环顾，只看见一条小橘猫趴在窗台上，正慵懒地抻着腿，看向她的目光十分不屑。

        外头白茫茫一片，除了大红色的宫墙，最显眼的就是这只小猫。

        “福宝！”一声清脆稚嫩的童音踏雪而来，焦急地把那小橘猫抱进怀中，后者敷衍地蹭了蹭她白嫩的脸颊。

        这唇红齿白的姑娘里头穿了一身鹅黄色的齐胸襦裙，上襦绣了精致的水仙花纹，外头披了件鹅冠红的厚披风，在胸前松松地打了个蝴蝶结。一对桃花眼懵懂地望着比自己矮半个头的江采南。

        这姑娘其实比阿梨小两岁，但后者因为长期营养跟不上，所以个头不高。

        后头追上来的两个宫女赶紧把这小孩哄走了，她们离开之前还不忘朝江采南投来鄙夷的目光。

        江采南独自在寒风中凌乱了一会儿，直到打了个喷嚏才回过神来，搓着手跑回屋里。此刻她脸颊已经冻得通红。

        织许姐姐已经起来了，她见到江采南从门口进来的时候还有些震惊，大概是想不通后者起这么早做什么。

        规规矩矩度过一整个早晨之后，午时忽然下起了暴雪。狂风卷着雪如同猛兽般向安梁宫扑来，哪怕撑着把油纸伞也难以出行，各宫娘娘都闭门不出，安梁宫顿时陷入一片死寂，处处宫门紧闭。

        这暴雪一直到晚上才停歇。

        织许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把窗支开，刹那间仿佛有不尽的雪顺着窗户的坡度滑了下去，在窗台下堆起一个小山丘来。

        外头仍然飘着些小雪，但路上的雪已经积了九寸。江采南一打开门，一堆雪争先恐后地涌进屋里，没过了她的膝盖。

        她惊讶地微微张嘴，作为一个南方人，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雪。

        “我总觉得很不安。”织许忧心忡忡地把院子里的雪往角落铲，开出几条便于行走的小路来，“就像……有什么不好的事情会发生一样。”

        摒尘揉了揉她的肩，叫她不要多想。

        不久宫人们就在总管事李公公的催促下急急忙忙地开始往雪地上撒盐、铲雪。除了日常洒扫和劳墙的宫人以外，每宫再抽出二人帮忙，以保能尽快把雪清除。

        清和宫的两个小倒霉蛋就是江采南和嗅香。

        “你们两个早点干完早点回来，我给你们留门，”织许把一盏灯递给她们，又往她们怀里各自塞了用油纸包起来的小糕点，“饿了就吃一点，别被其他宫的人看到给抢了去。你们互相担待着些，别哪个人跌进雪里都没发现——”

        “好的！”

        “织许姐姐再见！”

        江采南和嗅香一致认为再不结束这场谈话，织许姐姐能一直嘱咐这嘱咐那到其他宫人都收工。

        两个小姑娘互相搀扶，艰难地在大雪之中行走，一起提着那盏灯。

        “小心啊！回来我带你们烤火！受寒了可就麻烦了！”织许的话语被风吹到了很远的地方。

        顾不上身上刺骨的寒冷，两个人领了盐就开始机械地往地上撒，一路撒到宁康道，遇见了许多面生的宫人，几乎绕着后宫走了一圈。

        路上她们还碰见了苗善慈和吉祥，四人结伴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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