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梦回

永平十二年间，一场时疫如暴风雪般席卷整个西洲城，喋喋不休，却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

        时宜于这一世的第十一年，她开始明白医学的匮乏在这一世是如此的不堪一击，她逐渐明白什么是颠簸流离，民不聊生，天人永隔。

        那些配音的故事终究只是一卷书画宣扬的美好，凄美。这种现实一点都不美好，让人绝望，崩溃，却无能为力。

        那么多的孩子老人，因为匮乏的条件倒了下去，她开始明白黄泉路上本无老少，原来我们的生命是如此不堪一击，寿终正寝，是上天早就给我们约定的期限。

        她想做些什么。

        而她又能做些什么。

        时宜在周生辰的支持下设立了多个粥铺，医馆，同时也号召当地的商贾之家加入到这场防疫来。倘若王城崩盘，皆无人幸免，大家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

        粥铺，给那些受灾的百姓提供一日三餐。

        医馆，号集了全城以及附近的大夫极力救治病患。

        还在远处渭河附近设立了焚尸点，供第一时间清理而不在被传染。

        时宜大多数时间会留在医馆里，打打下手，毕竟有些现代化的防疫知识并不迂腐，理应被推行。

        那日，她救下了一个得了时疫的孩童，母子在门外乞讨，孩子奄奄一息。因为医馆人手不够，时宜则亲自给孩子喂药擦拭，她现代化的三观告诉她，生命本不分贵贱，怜悯之心人皆有之，没有人活该被辜负。

        好在那个孩子，在五日后，终究活了过来。

        这场时疫，即便带着死亡的悲痛，但在王军的支持下，众志成城，万众一心，不过2月有余，时疫等到了明显的控制，已经没有在大规模的扩散，就在那个冬天，我们与这场疫病彻底告别。

        …

        时宜，在无数个连轴转的日子里，也华丽丽的病倒了。

        她就这么躺在莲宜阁的暖榻上，蒙着口鼻，军医的推断是为救那个孩童沾染的疫病，加上过度劳累，本就身子弱，城墙摔下的旧疾复发，这一次病情尤为来势汹汹，措手不及。

        周生辰收到家书后，连夜从渭河军营策马扬鞭，冒雨而归，他这段时间本是在军营处理尸首焚烧的事宜。

        归来的那一夜，落雨了，好大的雨，拍打着屋檐，心如刀割，到后来已经分不清是雨水还是雨夹雪。

        他只记得不过一月，那个活蹦乱跳的她就这么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脸色苍白，高烧不退。

        他不顾雨水拍打的泥泞，第一时间冲进暖阁。

        “军医，她…怎么会…本王命你医治，是军令，若救不活王妃，所有人提头来见。”周生辰很少很少拿军令压人，他擅长以理服人，只是这次他疯了，彻底疯了，他失了智，只是单纯的紧张那个床榻上理应和他长厢厮守的女人。

        “殿下，老臣定当极力医治，恳请殿下带着王妃去南边，找一个没有疫病的地方，好生休养，老臣这就开药，定当极力医治，看看…还有没有…”

        是…还有没有活的可能吗。

        周生辰一个字都听不下去。

        “滚出去。”终结了今晚与众人所有的对话，已四十有余的他，叛逆期真的来的晚了一些，倘若没有遇到这个女人，他会不会一辈子都温润如玉的生活，是克制着七情六欲，平平淡淡，不喜不悲，亦不会爱，不会痛，不会等来他的无疾而终。

        是夜，雨丝毫没有停的意思。他开始用手绢替她擦着浮汗

        “时宜啊，我回来了，我回来了，你怎么都睡着了，你每次啊都会等我回来的，我这次遵守承诺了，我答应你的，我回来了。你就不会有事的，你知道吗…

        其实我很小的时候就远走他乡，我知道是中洲容不下我，后来为了可笑的体面，我只得自己走。一开始的时候，我以为我会死的，可是我没有，所以啊，时宜你也要坚强，就像当初的我一样坚强，更何况你现在还不是一个人，你还有我，我们还有孩子，你早点醒来看看他们可好，你看看我可好，我相信你一定听见了，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可好…”

        后来，梦结束在梦里，而她没有再醒来。

        …

        秦渡，西洲的最南边，也是整个西洲城最温暖的地方，周生辰把时宜带到这里来养病，还有3个孩子，日日与母亲作伴，即使她不会苏醒，只要留着一口气变是生的希望。万一她某一天突然醒来，看见孩子们承欢膝下，又会是怎么样的一种天伦之乐。

        来别院的第一个月，彻底入冬了，只是这里冬天并不寒冷，院子里特别命人从各地搬来了盆栽花卉。周生辰还特地命人种了一颗石榴树，他知道时宜喜欢，只是自平阴出事后，便成了忌讳，她再也没有要吃过石榴。现在种上，待到来年便可以吃到可口的石榴，她一定会高兴吧。

        “小姐醒了，小姐醒了。”春桃大声去院子里唤人前来，在军医配比的药浴的作用下，好似又了点效果，至少时宜奇迹般的苏醒了。

        只是那时的我们并不知道原来有个词，叫回光返照。

        时宜醒来的日子里，有周生辰和孩子的陪伴，也算欢喜，只是从苏醒的半日，三个时辰，逐渐缩短的一个时辰，没见好转的身子，越来越乏。

        军医总是诊完脉后摇摇头，就连宫里派来的御医也束手无策。

        时宜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的身子，原来人来这一世自有定数，已是油尽灯枯。

        那一夜特别的漫长，是时宜来这里的第49天，她在周生辰的怀里，摸了摸他鬓间的白丝，一夜之间，他已判若两人，周生辰在担心她的无数个日日夜夜，愁白了头。

        “周生辰，不要难过，这下我真的是陪你到白头，你看你也有白头发了。”

        周生辰只是轻微的哽咽，却没再多言，努力抑制着内心的绝望，和即将崩塌的泪腺。

        “周生辰，你知道吗，我啊其实不是这里的人，不属于这里，你不要难过，我是要回家了，不是死亡。

        那个地方，在1600年以后，现代化的地方，叫上海。那里是我的家，我写了一本书，关于你的，关于小南辰王，我要为不被善待的你平反，因为你，那么好的你，不应该生活在被世世代代的骂名中。你那么好，那么好，他们为什么不善待你，你也是我心尖上的人啊…想让我一辈子守护的人啊…”她的声音逐渐微弱，周生辰强忍着泪水，紧了紧她的手，只是那么一瞬间，有泪水好像滴在了她的手心暖暖的开成了一朵花，绽放了那整个冬天。

        “周生辰，你不要难过，我回家了。你要记得，以后的以后，1600年的以后，你要记得我，一定一定不要喝孟婆汤，要来找我，要双向奔赴。我们重新认识一下，周生辰你好，我叫时宜，是配音演员时宜，永永远远爱你的时宜。”

        她缓缓的闭上了双眼，世界变得暗暗的，她又闻到那股梦中的伽兰香，她鼻子贪婪地，深深嗅他身上的气息，不顾一切的想让自己记住。这一刻终于可以毫无保留的放下时代的沉沦，像自由的蔓草，可以没有边际的疯狂生长，把这种爱在心中延续下去。

        周生辰怀着巨大的遗憾和绝望，抱着她走出狭小暖阁，她的身上还裹着那一年初入王府的狐皮，因而身体也并不觉得冰凉，暖暖的。

        殿外，冷风肆虐，残留雪后的凛然，一夜之间，只是那个他，白了头。

        …

        后来，周生辰在秦渡建了一座书院，取名慕宜轩。

        他开始远离朝堂，舍弃姓氏，只是单纯的想在这里，世外桃源，带着对妻子的遗憾和愿景，隐姓埋名，努力生活。

        而他的三个儿女，也随着父亲舍弃姓氏，化名周慕时，周常安，周望安，在这里平静的生活，不被打扰。

        时宜走后的第十一年，也在那个寒冬，他在自己无数次假象而创造的世界里，期待着再一次和她重逢。

        周生辰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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